一句頂一萬句10(2 / 3)

幾十年來,與主也是兩股道上跑的車。雖然老魯不信主,但看老詹老實憨厚,四十多年隻發展八個信徒,還鍥而不舍,天天跑著,又有些佩服他;延津就找不出這麼執意的人,不管幹啥事,十個有九個半,當時見不著利,就望風跑了;倒與老詹成了朋友。老魯與人喝酒,談到老詹,常說:

“他要不傳教,幹些別的,哪怕是販茶葉,也早發了,用不著住破廟。”

當然說的是另外一回事了。老詹見老魯執意不收楊摩西。知道除了老魯與染坊的老蔣有隙之外,也是自己和主的麵子不夠,這時想起賈家莊彈三弦的瞎老賈。瞎老賈既與自己是好朋友,又是老魯的表兄,老魯不買自己和主的賬,該買瞎老賈的賬,便說:

“我要說不下這事。就去賈家莊找老賈,讓他來給你說。”

老詹以為瞎老賈是老魯的表哥,比自己和主在老魯麵前有麵子,全不知道老魯討厭瞎老賈,麵子還不如老詹。老詹又說:

“當初讓你信主,你說主能幫你破竹子,你就信;現在主不能來,派他的信徒來了,你為何不收呢?”

正是因為老魯討厭瞎老賈,怕老詹真把他搬來,與自己囉嗦;又覺得老詹後一段話,信主和破竹子之間,說得驢頭不對馬嘴,讓人哭笑不得;為了與瞎老賈和老詹都不囉嗦,便苦笑一下,又收下楊摩西。老詹和主沒辦成的事,沒出麵的瞎老賈卻辦成了。楊摩西也是無意之中,沾了瞎老賈的光。

自此,楊摩西白天在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晚上到老詹的破廟裏睡覺。白天破竹子並不難,過去楊摩西殺過豬,動過刀子,二者刀法雖然不同,但都跟刀有關係,很快就悟出了門道。但到了晚上睡覺,出了問題。出了問題不是老詹的破廟睡不得覺,老詹的破廟四處透風,伏天不熱,正好歇息。而是楊摩西破完一天竹子回來,老詹從鄉下傳教也正好回來,又要用晚上的時間給楊摩西講經。別人學門手藝隻有一個師傅,楊摩西為了找一個事由,一個人被劈成了兩半,白天一個師傅,晚上一個師傅。白天在竹業社破了一天竹子,身子已很乏,晚上再聽老詹講經,容易打瞌睡。聽了半夜經,早上爬起來再去竹業社,破竹子時也犯困。這時才知道,信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前一個月楊摩西還能堅持,一個月後,就感到一身不能二任。楊摩西自生下來,沒這麼缺過覺。晚上聽經打瞌睡老詹倒有耐心,等他醒來再接著講;白天破竹子打瞌睡,掌櫃老魯就急了。因為一打瞌睡,竹子就破殘了。破殘一根竹子老魯倒不怎麼心疼,但因為破殘竹子,耽誤了老魯別的好事,老魯就急了。老魯雖然不喜歡瞎老賈的三弦,但喜歡高門大嗓的晉劇。老魯本是延津人,按說喜歡戲,也該喜歡河南梆子,但他和新任縣長老史一樣,不喜歡河南梆子,喜歡外地戲。老魯當年去內蒙賣磚茶。常常從山西路過,聽些晉劇。一開始他並不喜歡聽戲,不但不喜歡河南梆子,也不喜歡晉劇。但聽著聽著,晉劇唱起來,可著嗓門往外吼,不吼到破鑼嗓子,不算唱到興處。到了興處,破著嗓子又像鋼絲一樣,往上拐一個彎和挑一個高。不是破鑼嗓子與自己有些相仿,老魯才喜歡;而是到了興處,又拐個彎和挑個高,不知撞到了老魯心裏的哪一塊,這一塊過去沒發現,現在發現了,從此落下病根。但他與老史不同的是,老史喜歡外地的錫劇,可以從江蘇引進一個戲班子;老魯喜歡晉劇是白喜歡,一個竹業社的掌櫃,養不起一個戲班子。唱晉劇的山西人,從來不到延津來;就是來了,除了老魯,也沒別人聽。縣長老史天天能看錫劇,心頭不憋得慌;老魯常年看不了晉劇,心裏憋過了勁兒,隻好在腦子裏,走過去聽過的戲。如《蘇三起解》,如《大祭樁》,如《天波樓》,如《鳳儀亭》,還有《殺宮》等。老魯走戲沒有固定時間,興致來了,馬上就走。有時一邊在店鋪看徒弟們破竹子,一邊在腦子裏走戲。但他對戲文隻想不唱,戲在腦子裏走,他隨著戲在那裏搖頭晃腦和擠眉弄眼。知道的,知他腦子裏鑼鼓喧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神經病。就像楊百利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時,在腦子裏走“噴空”一樣。但走戲與“噴空”又有不同,“噴空”講張致,有影沒影的事,自個兒往上生編;走戲不能編,要記住戲裏的詞,唱戲就講不能錯詞。看似憑空編一個“空”難,其實記別人的話也難,或者說,記別人的話更難。加上老魯已經五十多了,記性大不如從前。有時搖頭晃腦、唉聲歎氣是入了戲。戲走得正酣;有時唉聲歎氣是想不起詞,戲停在了那裏,自個兒在生自個兒的氣。楊摩西第一次看老魯在那裏走戲,以為他犯了癲癇瘋,嚇了一跳;後來知道是走戲,笑了。但他隻知道老魯唉聲歎氣是在走戲。不知道唉聲歎氣還有分別。有時看著笑著,打了瞌睡,便把竹子破殘了。把竹子破殘會有岔音,一出岔音。老魯腦子裏的戲就停了,或剛想起的詞,又忘了。不管是停戲,或是忘詞,老魯從戲裏出來,抄起殘竹就摔楊摩西的頭。但他不罵楊摩西破壞他走戲,也不罵破殘了竹子,操著破鑼嗓子喊:

“媽拉個逼,看你這敗壞人的樣子,就像老蔣!”

蔣家莊染坊的老蔣,無意之中也跟著吃了楊摩西的掛落。殘竹摔到頭上,楊摩西倒一下醒了。醒來之後,環顧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來信。四十多年過去,老詹的外婆、父母都相繼去世,與他通信的是他妹妹。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老詹在延津沒有親人,一個叔叔過去在開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見,也是叔叔在教誨他,他隻有聽的份兒;幾十年間,能說心裏話的,也就是個妹妹。可妹妹遠在意大利,兩人說話隻能靠通信。老詹與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間,老詹在寫給妹妹的信裏,不知都說過些什麼,大概是說自己在延津如何傳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偉,天主教在延津如何從無到有,四十多年過去,已發展到十幾萬人。因為在老詹的妹妹看來,在中國傳教的意大利牧師,從古至今,無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驕傲,也是意大利的驕傲。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真實情況。又會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老詹的妹妹這次在信裏說,她一個孫子八歲了,昨天剛受洗禮。孫子聽說舅姥爺在遙遠的中國傳教,成績斐然,對舅姥爺十分佩服。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對她孫子說了什麼。過去給老詹寫信,就是妹妹一個人;這次在信的末尾,這孫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寫了幾句話:舅姥爺,雖然我沒有見過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大概是說摩西領著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領著延津人走出了苦海。老詹自傳教以來,還沒得過這麼高的評價。信讀罷,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激動起來,晚上給楊摩西講經,聲音就格外高亢嘹亮。但楊摩西這天在竹業社又挨了老魯的打,情緒有些低落,老詹剛開始講經,他就昏昏欲睡。但這天老詹忽略了楊摩西,自顧自地在那裏講,從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講起,一直講到如何脫去舊人。穿上新人,重在將心誌改換一新。這些經過去都分段講過,像這麼一氣嗬成地講下來,老詹還是頭一回。雖然講著講著亂了,或斷了,老詹吭吭著鼻子,從頭再講。從天擦黑,一直講到五更雞叫。老詹認為這是自己自傳教以來,講經講得最好的一次。四十多年間,似這樣透徹淋漓者。也就三五回。但楊摩西一句也沒聽全,覺得這是自聽經以來,老詹最囉嗦的一晚。經講罷,老詹還紅光滿麵,楊摩西頭一挨枕頭,天就亮了。天亮又得趕緊爬起來去竹業社破竹子。待坐到杌子上,頭沉得像碾盤。夢中破竹,破一竿殘一竿。這天老魯腦子裏又在走戲,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戲,叫《伍子胥》。伍子胥是個楚國人,一輩子打打殺殺,皆為報仇;為報父仇,逃亡他鄉,多年後,率別國的軍隊滅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國度,又為奸臣所害,被君王殺了;臨死之前,伍子胥讓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掛在城門樓子上,要看另一個故土滅亡。這戲有些囉嗦,但這天老魯走戲走得格外地順。過去不敢走《伍子胥》,走兩步一斷,走兩步一斷。但老魯昨晚上喝了兩口酒。夜裏睡得踏實,早上起來,頭腦格外清醒。一開始走《伍子胥》也是試試,不行就換戲,沒想到一試走成了,過去忘詞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魯突然覺得自己青春煥發。但老魯剛入戲,楊摩西就把竹子破殘了。殘竹的岔音,就將《伍子胥》打斷了。因今日走得順利,老魯顧不上跟楊摩西計較,不顧殘竹接著往前走。但剛又入戲,殘竹的岔音又響了。伍子胥如喪家之犬逃往他鄉,還沒逃到韶關,楊摩西破殘了十一竿竹子。這時老魯睜開眼睛,顧不上伍子胥,轉身去了後院。等他回來。腋下夾著楊摩西的包袱,包袱裏裝著楊摩西一些衣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廟裏白天沒人,老詹要下鄉傳教,楊摩西怕把包袱丟了,便把自己的細軟,寄放在竹業社。老魯沒看殘竹,也沒看楊摩西,直接將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後閉著眼睛用破鑼嗓子喊:

“那誰,我操你八輩祖宗,還不給我滾!”

楊摩西還在夢中,就丟了飯碗。丟了飯碗的楊摩西,隻好背起包袱,去破廟裏找老詹。楊摩西認為這次丟飯碗不怪自己,全是老詹昨夜講經鬧的。既然是老詹鬧的,就想讓老詹再給他找個事由。老魯那裏,他也待膩了。但老詹看楊摩西背著包袱回來,一方麵他給人找事由的能力也有限,上次為了讓楊摩西進竹業社,他就跟老魯費了不少口舌,一時三刻,給楊摩西再找不著別的事由,同時兩個月過去,他對楊摩西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一到聽經就打瞌睡,打一次兩次可以原諒,天天這麼沒精打采,就不是打瞌睡的問題了,也許楊摩西和主並無機緣。意大利八歲的小外甥都知道主和老詹的重要,說老詹像摩西,眼前這個摩西快二十的人了,昨天晚上自己講經講得那麼高亢嘹亮,他還熟視無睹,這樣的人哪裏還能救藥?他也知道楊摩西白天在竹業社破竹子身子有些疲倦,老詹七十歲的人了,白天同樣沒閑著,要下鄉傳教,晚上還要給他講經。一個是講,一個是聽,再苦能苦過老詹嗎?老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也許把楊摩西當成他要尋找的第九個信主的人,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人信主的動機可以不追究,就像楊摩西當初信主,是為了一個事由,但有了事由之後,還不把主和老詹放在心上,老詹就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被人騙倒沒有什麼。老詹也不是沒被人騙過,但年歲不饒人呀,老詹年輕時騙老詹他還有補救的機會;現在七十歲的人了,騙的就不是老詹。而是老詹替主傳教的時間。整整兩個月,花了老詹多少個夜晚,楊摩西還油鹽不進,老詹便對楊摩西的處境有些懶意,不願再替他張羅什麼。同時也想讓楊摩西自己出門碰壁,磨煉一下他的意誌,說不定有一天浪子回頭也料不定。主也是講磨煉和考驗人的。但楊摩西哪裏是經得起磨煉和考驗的人。經不起磨煉和考驗並不是說他沒有這個心誌,而是和老詹一樣,沒這個時間。一天不張羅生計,一天就沒有飯吃;餓著肚子,哪裏還有閑心信主?老詹不願管他,他也就離開了老詹。

自與老詹分手,楊摩西開始在延津縣城四處打零工。他也想過重去開封,但現在去開封,和當初想去開封又有不同。沒經過老蔣的染坊和老魯的竹業社。楊摩西還有膽量去外地。經過這些波折,對去外地的前景,心裏更加打鼓,隻好先在延津縣城待著,看將來有無別的機會。一開始在延津貨棧扛大包,工錢倒一把一結。但扛了半個月,貨棧老斷貨源,養不住人,便離開了貨棧,開始重操染坊的舊業,沿街給各個店鋪挑水。有人家讓他挑水,他就飽一頓;沒人家讓他挑水,他就饑一頓。夜裏仍睡到貨棧的貨棚裏。與前些日子相比,除了有時肚子挨餓,身子倒自由了;夜裏不用再聽經,也能睡個安穩覺。睡安穩之後,夜裏倒是睡不著了。貨棧對麵有段家一個醬鋪,有時楊摩西半夜爬起來,看對麵醬鋪門前掛的燈籠。燈籠上寫著兩個字,一個是“段”字,一個是“醬”字。風一刮,這“段”字和“醬”字。便在風中飄。本來不跟老詹和主了,楊摩西可以把名字再改回來,重叫楊百順。但楊摩西一個挑水的,名字到底叫啥,無人認真;別人不認真,光自己認真有啥用?當初老詹給他改名時還有些鄭重,現在想把名字改回去,就鄭重不起來了。延津縣城的人隻知道他叫楊摩西,“摩西,給挑缸水!”他也沒法挨個解釋,自己不叫楊摩西了,本名叫個楊百順。又想起《聖經》裏說的,摩西當年領著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沒想到事到如今。卻淪落到延津挑水,楊摩西倒撲哧笑了。這樣饑一頓飽一頓,轉眼就到了年底。

每年到年底,延津縣城要鬧一次社火。說是年底,其實是轉年的元宵節,但大家還是習慣說年底。縣城東街有個打兔的叫老馮,既上山用火銃打兔,也到十字街頭賣熏好的兔肉。老馮是個豁嘴,除了打兔賣熏兔,最喜熱鬧。每年年底城裏鬧社火,都歸他張羅,是城裏社火會的會首。每年一到年底,老馮便集結一百多人,踩著高蹺,穿著彩衣,用油彩塗著臉,敲鑼打鼓,從城裏穿過。平時大家從事五行八作,現在每個人都改做另外一個人:或是百年前千年前的一個人,如共工、勾龍、蚩尤、祝融、文王、紂王、妲己等;或是生活中沒影的人,如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嫦娥、閻王、小鬼等;或是戲裏的生、淨、旦、末、醜,隻裝扮一個大概,不具體要求他是誰。社火一般要鬧七天,從陰曆十三,直鬧到陰曆二十。這年陰曆元宵節,老馮又領著社火隊大鬧縣城。但今年又與往年不同,前些年延津的縣長是老胡,老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管做木匠,對每年的社火不聞不問;後來縣長換成了小韓,小韓雖然隻做過大半年縣長,就被省長老費撤了職,但他做縣長跨年頭,也趕上過元宵節。但小韓隻愛有秩序地講話,他講,眾人聽,對這種群魔亂舞的場麵,隻覺得是一個亂。好好的街道,被社火隊弄得塵土飛揚。元宵節舞社火時,小韓站在街上看了一眼,用手帕捂著鼻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