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10(1 / 3)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記 十、

楊摩西信主之後,並沒有像小趙那樣騎腳踏車、賣蔥,另外去了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這事由倒是牧師老詹給找的。但破竹子不對楊摩西的心思。不對心思不是楊摩西跟竹子有仇,或那邊有小趙騎腳踏車賣蔥比著,這山望著那山高,而是做了老詹的徒弟之後,發現師傅老詹,和過去殺豬時見過的老詹,好像是兩個人。過去他對做老詹的徒弟很羨慕,一個小趙,整天騎著腳踏車,師傅傳教,他可以賣蔥;覺得他們師徒關係鬆散,有些向往。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才知道他們關係不是鬆散,而是太鬆散了;或者說,小趙根本不是老詹的徒弟,隻是老詹雇的一個腳力。小趙既不信主,平時又不跟老詹在一起,他平時就是跟他爹賣蔥。老詹下鄉傳教時,自己騎不動腳踏車,才雇小趙騎車。騎一天車二百錢,一把一結,與小趙賣蔥的收入差不多,小趙才幫他騎車。老詹在村裏傳教時,小趙可以捎帶賣蔥,跟信不信主倒沒關係。或許,正是因為他們關係鬆散,楊摩西做了老詹的徒弟,想騎車賣蔥,才有空子可鑽,才好頂小趙的窩子。但楊摩西新來乍到,不會騎腳踏車,無頂窩的本事,也就談不上頂窩了。不會騎腳踏車可以學,當初小趙騎腳踏車還是老詹教的。但當初老詹六十來歲,還不算老,有這工夫。為教小趙騎車,整整花了一個月工夫,車被摔傷好幾處,現在七十歲了,光陰過一天少一天,急著傳教,手裏隻有這一輛腳踏車,就無空閑讓楊摩西學騎車,每天下鄉傳教,還得用小趙。傳教是在白天,本來夜裏也可以學,但這輛“菲利普”腳踏車已騎了三十多年,小心騎著還常出毛病,讓人拿去學車,恐怕楊摩西還沒學會騎車,車早就成了一堆零件,老詹首先就不讚成楊摩西學騎車。楊摩西倒也不是非要騎車,而是覺得一個外人整天來騎車,正經的徒弟反到外邊破竹子,弄得師不師徒不徒的,看著不像。倒是小趙見楊庫西動騎車的心思,老詹找他騎車時,他還給老詹摔臉子:

“今兒就算了吧,腿疼。你也找找別人。”

老詹反要給小趙賠笑臉:

“看在主的份上,沒看今年秋季又遭災了嗎?”

當初楊摩西信主是和事由連在一起,才改了名字,現在一切不像原來想的,楊摩西本可以不信主,辭了事由,再把名字改回去,但事情雖然別扭,可離開老詹,再去找別的事由,一下又難了,到延津縣城北街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還是老詹托了人情,費了不少周折,才把他弄進去的。楊摩西在縣城兩眼一摸黑,一時又找不到別的出路,也隻好暫時邊信主,邊破竹子。原來他還想著,信主就徹底信主,跟老詹就徹底跟老詹,像和尚尼姑人廟進庵一樣,每天念過經吃飯,不用再千別的,圖個清閑,沒想到老詹像喊喪的羅長禮一樣,單靠一個喊喪或傳教,養不起一個徒弟。

老詹的教堂自前年被縣長小韓拿去,改為學堂之後,縣政府一直沒還回來。按說縣長小韓因為一個愛講話,飯碗被省長老費砸了,已卷包回了唐山,“延津新學”也解散了,教堂該物歸原主。但小韓走後,新來了一個縣長叫老史。老史是福建人,和省長老費是同鄉。小韓被撤之後,延津縣長由誰來當,本該由新鄉的專員老耿做主,但因為小韓是被省長老費撤的,遴選接替小韓者,老耿就不敢自專,便請示了省長老費。老費倒也舉賢不避親,就推薦了他的同鄉老史。老史過去在老費身邊當科長。老費撤小韓時嚴肅,推薦老史時也嚴肅。正因為兩麵都嚴肅,倒讓老耿佩服他,人家該當省長。老史到延津上任之後,與小韓大為不同,不愛講話,不辦學堂,性格與省長老費相像,一天說不了十句話。雖然他自己不愛說話,卻喜歡聽別人說話,這是他和省長老費的區別。但他不喜歡聽人在日子裏說,喜歡這個人扮成另一個人,在舞台的戲文裏說。一台戲演下來兩三個鍾頭,兩三個鍾頭人嗚裏哇啦都在說;說不過癮,還唱。老史來延津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延津引進了一個戲班子。過去延津人飯還吃不飽,聽的都是過路戲,自己養不起戲班子,或者戲班子在延津待著,養不活自己。老史來了,由縣財政出錢,養了一個戲班子。縣財政本也拮據,老史到任之後,見財政虧空,不聲不響,先在全縣的商號明察暗訪。明察沒察出什麼,暗訪半個月,訪出三家商號,鹽商老焦,木材商老沈,煙館老鄺,或不法經營,或買空賣空,或偷漏稅金,老史二話沒說,將老焦、老沈和老鄺下了大獄,三人家產充了公,縣財政一下由瘦子變成了胖子。全縣百姓看到老史下車伊始,就懲治不法商人,倒都拍手稱快。延津的商風,也因此大為好轉。老史接著便請大家看戲。延津本屬河南,大家愛聽的戲是河南梆子。但老史是福建人,不愛聽河南梆子。大家以為他該聽閩劇,可他又不喜歡閩劇,還是他年輕時在蘇州上學堂時,偶爾喜歡上當地一個劇種叫“錫劇”,於是千裏迢迢,從江蘇引進來一個錫劇班子。有了戲班子,就得有個劇場,老史便把過去的“延津新學”,改裝成一個戲院。錫劇剛開始上演的時候,聽者就老史和他的身邊人咿咿呀呀的唱腔,延津人聽著像貓叫,三百人的教堂,顯得空空蕩蕩。但老史天天來戲院聽。久而久之,延津人也跟著老史聽出些門道,咿咿呀呀的錫劇,倒比河南梆子要細致許多。所以直到現在,河南的腹地延津,卻流行外省的錫劇,源頭就在這裏。老史愛聽戲不同於小韓愛講話和愛辦學,這裏不涉及救國救民,頂多跟當年的另一位縣長老胡愛做木匠活一樣,是一種個人嗜好,所以從省長老費到專員老耿,大家倒相安無事。當初小韓把老詹趕出教堂的時候,老詹在縣城西關尋到一座破廟。當作臨時的教堂。破廟已被和尚丟棄多年。好在老詹懂建築,又手腳勤快,修繕一番,下雨倒也不漏。小韓倒台的時候,老詹高興過一陣子,以為教堂馬上要還給自己,誰知來了個老史,又要在裏麵唱戲。老詹去找老史,說明來龍去脈,讓他還回教堂。老史倒很溫和,笑著說:

“物歸原主,天經地義。可這個教堂,我是從小韓手上接的,我的原主是小韓。你要教堂我不管,但你不該找我,該去找小韓。”

可小韓已經不是縣長,回了唐山,找他還有啥用?老詹急了,說政府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對教會強取豪奪。老史笑眯眯止住他。突然換成正色:

“詹先生,你要這麼說,我倒覺得小韓幹的是對的。嘛叫強取豪奪?這裏是中國的土地,你來之前,這裏並沒有教堂。如果說有強取豪奪,恰恰是你詹先生;不但奪了我們的土地,還想蠱惑人心。詹先生,有句話我說到頭裏,傳教我不反對,但不能本末倒置,更不能要挾政府。如果井水不犯河水。咱們相安無事;如果你借教會要挾政府,我這個人倒不信邪,就信聖人一句話——‘不語怪力亂神’,不管它是嘛教,有多大勢力,絕不能讓它胡作非為,我立馬在延津取締它。我這麼做,倒與個人無關。純粹為了一方水土的平安。”

又笑眯眯地說:

“詹先生,你是個明白人,傳教就好好傳教,為嘛非要幹政呢?”

老詹哭笑不得,他要的是自己的房子,怎麼成了幹政?何況,老史占教堂本為唱戲,和“政”也八杆子打不著。老詹這才知道,這個新來的老史,比走了的小韓還難纏。不跟他要教堂,老詹還能在延津傳教;再跟他要教堂,怕是連自己也要卷包走人。老史懲治不法商人,老詹也看到了。老詹隻好不再提教堂的事,在破廟裏繼續住下去。老詹傳的是天主教,住的卻是和尚的破廟,每天出來進去,又讓老詹感歎。更讓老詹歎息的是,開封天主教會,也一直與他作對。自老詹的叔叔死了之後,開封天主教會的會長換成了老雷,老雷與老詹在教義上有分歧。加上老詹四十年過去,隻在延津發展了八個信徒,老雷早想將延津分會取消,合並到其他分會去,還是看老詹七十多歲了,動了惻隱之心,才沒有攆老詹走,但給延津天主教會撥的經費,一年少似一年,意思是讓它自生自滅。這些經費隻夠養活老詹一個人,楊摩西信主和改名,老詹隻能給他提供一個住處。楊摩西的生計,還得靠楊摩西自個兒解決。過去跟師傅老曾殺豬時,老曾管吃不管住。現在跟了老詹,老詹管住不管吃。過去跟老曾時,見過傳教的老詹,當時對他也沒在意,誰知一年之後,自己又成了老詹的徒弟。一年也就是轉眼的光景,楊摩西想起來卻恍若隔世。楊摩西歎息一聲,隻好去了竹業社。

竹業社的掌櫃叫老魯。老魯是個破鑼嗓子,破鑼嗓子說話聲音都大,平常一句話,老魯喊著說。喊著說並不是為了強調這話的重要,而是為了強調這話說過。句句強調,倒分不出個話語高下。老詹推薦楊摩西來破竹子時,老魯並不願收楊摩西。不願收楊摩西不是老魯對楊摩西有啥看法,而是老魯問楊摩西話時,楊摩西答錯了一句話。頭天晚上,老詹已與老魯說妥,讓他的徒弟到老魯的竹業社破竹子。第二天一早,老詹去鄉下傳教,楊摩西到竹業社上工。老魯本來對招一個學徒沒有在意,但進一個生人,掌櫃的總要照例問上兩句。老魯邊吸煙,邊問楊摩西是哪裏人,過去在哪裏幹過,都幹過些啥。老魯問者無意,楊摩西答者有心。因過去有過染坊老顧招工的經曆,一說自己換地方多,容易讓人生疑,便長了個心眼,瞞下賣過豆腐與殺過豬兩節不說,單揀近處的,說之前在蔣家莊老蔣的染坊幹過。因腳手一沾染料起疹子,隻好離開染坊。如楊摩西說他過去做過豆腐或殺過豬都無礙,過去換過多少地方也無礙,老魯不是老顧,恰恰楊摩西說他跟過蔣家莊染坊老蔣,讓老魯生了氣。因老魯辦竹業社之前,和蔣家莊的老蔣一樣,也是個茶販子。後來年歲大了,跑不動了,便用販茶賺的錢,開了個竹業社。他在販茶時,和鷹鉤鼻老蔣認識。那時老蔣還愛說話,說起話來,兩人有些不對脾氣。兩人都是延津人,按說無論到江浙一帶販茶,或是到山西內蒙一帶賣茶,本該相互幫襯著,但因為話說不到一起,加上同行是冤家,兩人倒走得挺遠。最後不販茶了,一個開了染坊,一個開了竹業社,就證明兩人誌趣不同。現聽說楊摩西跟過老蔣,馬上說自己竹業社不缺人。將楊摩西趕了出去,全不知楊摩西因為一隻猴子,與老蔣也不敢見麵。楊摩西被老魯趕出去,還不知道自己被趕的原因。楊摩西回到老詹的破廟裏,不明不白待了一天。晚上老詹從鄉下傳教回來,才知老魯變了卦。老詹撇下楊摩西,又去縣城北街竹業社找老魯,問了半天,才知是老魯對老蔣的仇氣,報到了楊摩西頭上。老詹吸著煙說:

“老魯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主說:要寬恕你的仇敵。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還是他徒弟出賣的。主事先知道,也沒有跑。”

但老魯不是主,對老蔣和楊摩西,一個也不寬恕。但他不說老蔣和楊摩西,說老詹的主:

“死到臨頭了咋還不跑?”

老詹又在主跑與不跑的問題上,給老魯說了半天。老詹也不是非讓楊摩西破竹子,才死纏著老魯,而是因為延津人皆不信主,無人有事求老詹,都是老詹求人信主。老詹雖在延津熟人多,但不求人辦事是熟人,一求人辦事人就生了。熟人之中,老詹還數與老魯好,離開老魯,一時也給楊摩西找不下別的事由。找不下事由事小,因找不下事由,自己發展第九個信徒的計劃再落空了,事情就大了。把主抬出來,見老魯仍不轉意,他突然想起賈家莊的瞎老賈。瞎老賈是老魯的表哥,會彈三弦,會給人看相算命,當初老汪的私塾解散之後,楊摩西的弟弟楊百利曾投奔過瞎老賈,被瞎老賈趕了出去。老魯本不喜歡這位表哥,既不喜歡他的三弦,也不喜歡他的算命,說:

“一個瞎子,算得過,他咋不算算他自己?”

但牧師老詹去賈家莊傳教,卻與瞎老賈說得著。老詹喜歡瞎老賈並是不喜歡他的算命,每個人的命運都在上帝手裏握著,何用算?但喜歡他彈的三弦。四十多年前,老詹從意大利剛來時,聽不懂中國話,也不喜中國的戲曲和樂器;四十多年過去,老詹會說延津話,但對中國的戲曲仍是不喜,唯一個瞎老賈彈的三弦,中了老詹的心懷。老詹去別的村莊布道,布完道就走,在賈家莊布完道,還要去找瞎老賈,聽一回他彈的三弦。瞎老賈本來架子很大,不是誰讓他彈曲兒,他就彈曲兒,但看老詹是個外國人,也喜歡自己的三弦,有些自得,便給老詹彈上兩曲兒。瞎老賈會彈喜曲兒,如《打雁》、《算糧》、《張連賣布》、《劉大嘴娶親》等;也會彈悲曲,如《李二姐上墳》、《六月雪》、《孟薑女》、《塞上淚》等。聽喜曲兒老詹不以為然,聽後搖頭一笑;聽悲歌一曲,聽罷李二姐、竇娥、孟薑女、王昭君這些苦人兒的滿腹冤屈,往往頭垂到胸前,感歎一聲:

“這曲兒裏說的苦,就是主要救的呀。”

又拍著桌子正色說:

“這就是主存在的理由!”

接著感歎瞎老賈彈出了主的心。又搖頭感歎,一個能懂主的心的人,為啥還不信主呢?便想讓瞎老賈信主。沒想到瞎老賈說:

“既然我都知道他的心了,為啥還信他呢?”

老詹倒愣在那裏,隻好作罷。老詹與竹業社掌櫃老魯,也認識了三十多年,老魯販茶時,老詹就想發展老魯信主。老魯說:

“忙得過,你要能讓主來幫我販茶,我就信他。”

後來不販茶了,開了竹業社,老詹又勸他,他改成:

“你要能讓主來幫我破竹子,我就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