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09(3 / 3)

這年陰曆八月初五,天上又下了一場暴雨。第二天雨停了。但雨後初晴,天氣悶熱。楊百順挑了一上午水,身上的褂子褲子全濕透了。吃過午飯再挑,挑到半下午,全身又濕透了,便停下來就著水桶喝水。喝完水,發現掌櫃老蔣還在屋裏睡覺,便躡手躡腳來到棗樹下。銀鎖仍在樹上拴著,也低頭栽嘴,睡出一頭汗。楊百順輕輕拍它的頭,讓它醒來。過去白天與銀鎖打招呼,銀鎖睜開眼看楊百順一眼,又低頭睡去;今天楊百順將他拍醒,它愣了愣神,沒有接著睡,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遠處的水桶,楊百順便知道它渴了。楊百順提過半桶水來,銀鎖扒著桶沿咕咚咕咚喝了好一陣。喝完擦擦嘴,又用爪子給楊百順擦汗。楊百順問它:

“熱吧?”

銀鎖沒有聽懂,愣在那裏。楊百順指指棗樹上的棗:

“想不想吃棗呀?”

這時棗已經紅了,在綠葉中映著。銀鎖看到棗,聽懂了楊百順的話,點點頭。楊百順彎腰就要上樹:

“等著,我給你夠倆去。”

銀鎖點點頭。突然又扒楊百順的肩,指指自己,又指指棗樹,嘴裏嘰嘰叫著。楊百順聽懂了,它是想自己上樹夠棗吃。楊百順也是一時大意,真把銀鎖當成了好朋友,也忘記猴不比狗,一年時間才能喂熟它。看著老蔣不在,便自做主張將樹上的鐵鏈子解開了。他哪裏知道,銀鎖並不是他想的銀鎖,待鐵鏈子一解開,銀鎖就凶相畢露,原來多少天的變成金鎖都是裝的,它沒有上樹夠棗,而是伸手給了楊百順一巴掌。楊百順沒有防備。一屁股蹾到地上。手一摸臉,五道大血印子。楊百順回過神來,撲上去要抓銀鎖,銀鎖拖著鐵鏈子。早已躥上棗樹,跳上房頂。待楊百順爬上房頂,銀鎖早已由房頂跳到牆頭,在幾個院落間飛簷走壁,越過院牆,向村外跑去。等楊百順追到村頭,村外是茂密的高粱地,銀鎖早已經躥進高粱地,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找不到銀鎖,楊百順也沒敢再回老蔣家。不回老蔣家不是怕自己放跑了銀鎖要賠猴子,他估計老蔣不會讓他賠猴子,既不會打他,也不會罵他,仍會像當初自己挑水不及,或銀鎖剛來時熬銀鎖的性子一樣,麵對麵看他,然後低下頭想。一想到這看想,楊百順便怕起來。上回金鎖被毒死時,老蔣看老顧和想老顧,老顧事後病了三天。何況楊百順又與老顧不同,不同不是說老顧是個管家,楊百順隻是個徒弟,而是兩隻猴子一死一逃,緣故不同。金鎖死是誤吃了老鼠藥,老顧隻負連帶責任,而銀鎖是楊百順親手放跑的,責任全在他一個人身上。挨打受罵賠猴子他倒不怕,想起被老蔣當麵想的場麵,他不寒而栗。猴子接二連三地出岔子,還不知老蔣要想多長時間呢。上回老顧有連帶責任就被老蔣想病了,自己親手放跑猴子,非讓老蔣想死不可。把人想死本是戲文裏說的話。說的是男女之間見不了麵,誰知一個老蔣,能把人當麵想死。為了不讓人想死,楊百順再一次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一個人順著大路,漫無目的地走著。自到老蔣的染坊,一轉眼大半年過去,現在突然不辭而別,倒對染坊有些留戀和傷感。當初自己能到老蔣的染坊來,還多虧同學小宋幫忙,雖然後來跟小宋疏遠了,現在自己突然跑了,小宋肯定會跟著吃掛落,不知是老顧罵他,還是老蔣想他,又感到有些對不住小宋。接著又怪自己,不但人看不清楚,連個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為把銀鎖當成了知己,才落得個如此下場,真是深淵有底,猴心難測啊。走著想著,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楊百順就再次碰到了天主教牧師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趙。

八月初五這天,小趙用“菲利普”牌腳踏車載著老詹到距縣城八十裏的魏家莊去傳教。魏家莊在延津的最北邊,屬偏遠村落,但老詹並沒有放過。去的時候倒順利,到魏家莊傳教也很順利,老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雖然說了半天,魏家莊還是無人信主,但老詹已經習慣了。小趙倒在魏家莊賣了五捆蔥。下午回縣城的時候,起初也很順利,兩人還邊走邊聊天,說今年雨水偏大,說不定秋季又要遭災。小趙說澇就澇吧,栽蔥不怕澇。老詹說這都是延津人幾十年不服教化,讓主發了怒。說著走著,到了五十裏鋪。五十裏鋪有一個大上坡,小趙用力蹬腳踏車,哢嚓一聲,腳踏車突然斷了前軸,把老詹和小趙摔了個嘴啃泥。這輛“菲利普”腳踏車已用了三十多年,出些毛病也屬正常,如果是輪胎爆了,或是鏈子斷了,老詹和小趙都會修理,隨身帶著皮墊、膠、鐵絲、錘子和氣筒子呢。軸斷了,隻能回到縣城換軸。軸一斷,腳踏車不但無法騎了,也無法推了,五十裏鋪離縣城還有五十裏,小趙隻好扛上腳踏車,老詹步行,師徒兩個往縣城趕。天氣悶熱,走了十裏路,小趙已累得通身流汗。比小趙還累的是老詹,畢竟快七十的人了,走著走著不但累,還困,牽著小趙的衣襟,一邊走一邊栽嘴,一栽嘴腳步就趔趄,比平常又多走出一半的冤枉路。這時兩人不聊天了。又往前走了十裏,小趙負著重物還能走,老詹一屁股坐到路邊,再走不動了。這時從岔路口急急忙忙走來楊百順。楊百順一方麵擔心老蔣發現猴子和楊百順丟了之後,會派人從後邊追他追猴,另一方麵天快黑了,擔心野地裏有狼,便有些慌不擇路和隻顧趕路。本來他以前見過老詹和小趙,還摸過小趙的腳踏車,但現在對他們視而不見。倒是小趙喘著氣在路邊喊他:

“那誰,你站住!”

楊百順嚇了一跳,以為是老蔣派人在堵他。僵在路中間。等認出是老詹和小趙,才回過神來。小趙:

“慌裏慌張,你做啥哩?”

楊百順一方麵還在慌神,另一方麵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啥,說話便有些結巴:

“不做啥。”

小趙盯他看半天:

“既然不做啥,給你個差事你幹不幹?”

楊百順:

“啥?”

小趙指著癱到地上的老詹:

“把老頭背到縣城,給你五十錢。”

原來跟染坊和猴無關,楊百順才放下心來。接著看地上的老詹,開始在心裏盤算。一方麵自己正不知幹啥,也無處可投;另一方麵背一人到縣城,能掙五十錢,一個燒餅五個錢,五十錢能買十個燒餅。自己的包袱細軟,都落在了老蔣的染坊,正身無分文,何況三人同行,不擔心夜裏會碰上狼,左右想過,覺得還劃算,於是點了點頭。

但等背起老詹,楊百順又覺得上了當。老詹雖然快七十了,但他個頭高,一米九左右;個高,分量就重,一個老頭,竟快二百斤了。楊百順背著他走了一裏路,通身就出了汗。原來這五十錢也不是好掙的。好在自己在老蔣家挑過大半年水,把肩膀練了出來,於是走三裏一歇,走三裏一歇,三人結伴往縣城趕。有人背著不用走路,老詹漸漸又精神了。一精神想起自己的職業,便在楊百順背上與楊百順拉話:

“那誰,你叫個啥?”

楊百順:

“楊百順。”

老詹:

“哪村的?”

楊百順:

“楊家莊。”

老詹:

“好像見過你。”

楊百順:

“我過去殺過豬,師傅叫老曾。”

老詹恍然大悟:

“老曾我認識。老曾呢?”

楊百順:

“我現在不殺豬了,學染布。”

老詹也沒追究其中的原委,開始切入正題:

“曉得我嗎?”

楊百順:

“全縣人都曉得,你讓人信主。”

老詹大感欣慰,幾十年的教沒有自傳。又用手拍楊百順的肩:

“你想信主嗎?”

老詹這話問人問過千萬遍。千萬遍的回答都是:“不想。”久而久之,老詹見人隻是這麼一問,往往不等別人回答,他已經提前自問自答:“你想信主嗎,不想吧?”但令老詹沒想到的是,楊百順脫口而出:

“想。”

楊百順說完沒有什麼,老詹倒大吃一驚,好像不是他問楊百順,而是楊百順在問他。他不禁反問:

“為啥?”

楊百順:

“我原來殺豬時,聽你說過,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前兩件事我不糊塗,知道自己是誰,從哪兒來,後一個往哪兒去,這幾年愁死我了。”

老詹拍了一下大腿:

“主想引導眾生的,主要就是這個;前兩個說的都是過去的事,倒還在其次。”

楊百順:

“我信了主,你能給我找個事由嗎?”

老詹這時才明白,兩人話說得一樣,意思不一樣,老詹愣在那裏:

“你不是在染坊嗎?為啥還找事由呢?”

楊百順繞過染坊,指了指身邊的小趙:

“我想像他一樣,信了主,每天騎車,賣蔥。”

他一說這話,老詹還沒反應過來,小趙立馬急了。小趙急並不是說楊百順要搶他的飯碗,而是他竟用信主,來哄騙老詹;用信主,來哄騙事由。但他不說這個,指著楊百順的臉,冷笑一聲:

“他信啥呀,我早就看出來了,就是沒說;看他臉上的血道子,不是跟人打架了,或殺了人,從哪兒逃出來的吧?”

楊百順爭辯:

“你胡說,我沒跟人打架,也沒殺人,就是不想染布。路上碰到一兔子,想抓兔子,被兔子蹬的。”

老詹趴在楊百順背上,吭吭著鼻子,從側麵看了看楊百順的臉。看後,覺得也不像殺人的痕跡。老詹在延津待了四十多年,七十歲了,隻發展了八個信徒,近些年沒碰到一個合適的,現在路途中無意中遇到一個,雖然兩人話同意不同,但回答信主那麼幹脆,四十多年還屬少見,就衝這一點,是個可塑的坯子也料不定,正是因為話同意不同,主才引導大家呢,便有意把楊百順發展成延津信主的第九人。但他說:

“咱先不說事由,你要信主,能讓我給你改個名字嗎?”

這倒是楊百順沒有想到的。楊百順:

“改成啥呢?”

老詹想了想:

“你姓楊,就叫楊摩西吧,這可是個好名字。”

老詹想把楊百順的名字改成楊摩西,也是圖個吉利,想借這個名字,像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樣,能把深淵中的延津人,帶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後階段,把天主教在延津發揚光大。楊百順沒覺得“楊摩西”這個名字好聽,但改了名字,或許就有了事由;找著事由就叫楊摩西,找不著事由,自己再把名字改回來;改不改的,不過一個名字,自己從來不叫,都是別人在叫;過去叫楊百順,倒百事不順,便幹脆利落地說:

“改名我倒不怕,那個楊百順,我已經當夠了。”

雖然兩人初衷不一樣,但楊百順這話,倒跟老詹的意思八九不離十。老詹大為欣慰,吭吭著鼻子:

“阿門,就衝這句話,要割斷自己,你已經接近主了。從現在起,你就叫楊摩西吧。”

暮色中,小趙噘著嘴,老詹和楊摩西聊著天,三人一塊往縣城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