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09(2 / 3)

“小子,上來吧,去染坊讓俺家掌櫃看一看,他收你,是你的福氣,不收你,你也埋怨不著我。”

楊百順又跳上船,幾個人渡過黃河,一同去了蔣家莊。

蔣家莊老蔣的染坊叫“鴻源泰”,支著八口大染鍋,皆一丈見圓,日夜用劈柴燒著。鍋裏的顏色分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種。一匹白布或一掛白線扔到黑鍋裏,煮上兩個時辰,撈出來,就成了皂布或黑線;一匹白布或一掛白線扔到其他染鍋裏。煮上兩個時辰,撈出來,成了紅布、橙布、黃布、綠布、青布、藍布或紫布,紅線、橙線、黃線、綠線、青線、藍線或紫線。延津方圓百裏,就兩個染坊,蔣家莊老蔣家是其中之一。一個染坊,雇了十來個夥計。老蔣五十多歲,早年是個茶商,來往於延津和江浙一帶,碰到合適的茬口,也去其他省份賣茶。後來年紀大了,跑不動了,用販茶賺的錢,開了個染坊。老蔣幹瘦,長個鷹鉤鼻子,年輕時販茶愛說話,從延津到江浙的茶商,都知道有個愛說話的鷹鉤鼻老蔣。但老蔣過了五十歲之後,突然不愛說話了。說話像抽煙一樣,不是說戒就戒的,十個有八個做不到,但老蔣說戒就戒,而且戒得有些大發,一天也不說一句話,遇事愛想,一下又讓人不習慣。譬如在染坊,一句平常話,他得想半天,雖然想了半天,放到嘴裏說出來,還是一句平常話。別人認為是平常話,但老蔣經過了想,認為這話就不平常了,如果你還按平常話去辦,老蔣就急了。楊百順到蔣家之後,老蔣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想。小宋在旁邊幫楊百順說話:

“掌櫃的,也就燒個火,他是個老實孩子。”

老蔣又盯小宋看,接著低頭想,想了半天,也沒說什麼,揮揮手,讓老顧把楊百順留下。

但楊百順留下之後,管家老顧並沒讓楊百順燒火,而是把過去挑水的老艾調過去燒火,讓楊百順頂老艾挑水的位置。在染坊,挑水不算個手藝。但楊百順想,燒火也不算手藝,初來乍到,能挑上水就不錯了。挑了十天水,楊百順才知道挑水的厲害。因這個挑水不是夥房的挑水,而是染坊的挑水。老蔣家有八口大染鍋,相應就有八個磚砌的大水池,因布、線染過要漂,漂過才能搭在杠子上晾幹。八個池子皆兩丈見方,漂布的水三天一換,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個大池子輪流倒騰,每天需六百多挑水。水井倒也不遠,就在院外槐樹下,但將六百多挑水用轆轤從深井裏搖出來,再挑過去,就需些氣力和時辰。楊百順每天雞叫起床,夜裏三星出來收工,但三天有兩天,池子裏的水還是倒換不及。這時就覺得挑水不如燒火。這時才知道管家老顧的厲害,收是收了他,但要給他個下馬威。漂布的水換不及,會使整個染坊窩工。還沒等管家老顧說他,掌櫃老蔣就急了。掌櫃老蔣急起來倒不罵人,也不打人,而是看到哪個池子裏的水顏色深了,就盯著哪個池子看,然後把楊百順叫過來,又盯著楊百順看。楊百順自上了工,老蔣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遇到事情就是個看。看後也不說話,低下頭自個兒想。一個人在你眼前想你,比挨打受罵還叫人心裏發毛。楊百順慌忙挑起水桶,再到井上搖水。這時想起過去跟師傅老曾的殺豬時光,雖然受了些委屈,但跟現在挑水比,還是輕閑許多。有時師徒兩人走著走著,還在大柳樹下歇腳,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但老曾管吃不管住,每天還要跑三十裏,染坊倒是有住的地方。但一個月過去,楊百順挑水就上了路。上路不是說要多挑水,而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黑八個池子,換水也有學問。三個顏色淺的池子,橙、黃、藍,水要三天一換,不能偷懶;其餘五個顏色深的池子,五天一換也顯不出來。過去八個池子皆三天一換,故忙不過來,耽誤了橙、黃、藍三個池子;現在摸著了門道,換起水來就遊刃有餘。老蔣看著池子也不想了,楊百順也比以前輕鬆許多。

轉眼冬去春來。在蔣家待的時間長了,楊百順對染坊十幾個人全熟了。不熟覺得染坊就是個染坊,熟了之後才知道,一個染坊不光是染布,染布之外,還有許多事情。十三個夥計,分五個來路,五個是延津人,三個是開封人,兩個是山東人,一個內蒙人,還有兩個南方浙江人,是過去老蔣販茶時認識的。十三個人在一起,又來路不同。相互之間有說得著的,有說不著的,以說得著說不著論,分六個團夥。楊百順一開始認為同一個來路的會是一夥,但時間長了發現,同來的往往有隔閡,過去相互不認識的,處著處著倒能成為朋友。如楊百順的同學小宋是延津人,他就跟其他幾個延津人合不來,和一個內蒙人攪在一起。內蒙人叫塔拉思汗,是個大胖子,右耳朵上紮了個耳朵眼,吊著一小盞琉璃燈籠,人叫他“老塔”。這個老塔心眼倒不壞,但欺生。楊百順剛來時,挑水不入路,掌櫃老蔣也就是個看和想,他卻用眼睛剜楊百順,嘴裏還用蒙語嘟囔著什麼。楊百順雖然聽不懂蒙語,但知道不是好話。楊百順與他合不來,久而久之,捎帶和同學小宋的關係也疏遠了。還有,管家老顧對掌櫃老蔣也不是真心。說起來他們還是親戚,雖然年齡大小差不多,但按照輩分,老顧是老蔣的遠房姨父。但老蔣在老顧是一個樣子,老蔣不在老顧又是一個樣子。老蔣不在時,夥計們浪費染料,浪費劈柴,偷吃東西,或偷奸耍滑,老顧皆不管。該管的他不管,不該管的,如夥計們之間傳閑話,他又喜歡摻和。別人傳閑話也就是個閑話,他在傳話的過程中,愛把一件事說成八件事。大家表麵上把他當作管家,背地裏無一個人不恨他。看著大家在一起染布,一起吃飯,其實各人揣著各人的心思。更有甚者,掌櫃老蔣有兩個老婆,大老婆五十多歲,小老婆二十多歲。楊百順聽小宋說,大夥計順利,那個山東人,麻稈腿,自稱武二郎者,跟二十多歲的小師母還有一腿。這哪裏是武二郎?分明是西門慶。這事情全染坊的人都知道,唯有掌櫃老蔣不知道。楊百順聽後,既替老蔣著急,又有些不解,老蔣天天在那裏想事,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呢?又聽說老蔣年輕時愛說話,五十歲突然不愛說話,想來不會無緣無故,定有原委藏身其中。這些年楊百順經曆過許多事,知道每個事中皆有原委,每個原委之中,又拐著好幾道彎。老蔣不愛說話,原委又藏在哪一層哪一道彎呢?一個染坊。千頭萬緒,讓楊百順替蔣家和老蔣想得腦仁疼。過去跟老曾殺豬,加上師娘,共三個人,楊百順已覺得關係複雜,換了個染坊,本想清靜,誰知更不得清靜。但正是因為經過許多事,楊百順長了心眼。最大的心眼是,他不招惹是非。染坊雖然人多事雜,楊百順牢記一條,跟哪一個人都不遠不近,包括同學小宋,也無來時說的“做伴”和親密。楊百順自成一派,希冀保住自己挑水的位置,再走一步看一步,將來能學上染布。

但到了這年秋天,楊百順的飯碗還是沒有保住。飯碗丟了不是因為得罪了老蔣,或是跟哪一個人產生了是非,而是因為一隻猴子。掌櫃老蔣看、想之餘,有兩大嗜好。一是不喜歡白天,喜歡夜晚。染坊白天在煮布煮線,他大都在睡覺;晚上染坊開始晾布晾線,他從臥房走了出來。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線,白天有日頭,怕把布、線曬花了,晾布晾線都在晚上,這時八個大水池四周點起十六盞牛油燈,燈芯像草繩一樣粗,“突突”冒著黑煙。布和線沾上水都死重,夥計們光著膀子,從池子兩邊往晾杠上拽布拉線。一個晚上要晾幾百匹布,幾百捆線,青一匹,紅一匹,藍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紅一捆,藍一捆,紫一捆。夥計們吭唷吭唷,一個時辰下來,就通身流汗。手裏有共同的活兒在幹,大家倒把閑時的閑話和不對付給忘記了。老蔣走過來,也不說話,就是個看。這時的看和平時的看又有不同。平時的看有具體對象,或是一個人,或是一件事,這個人把這件事辦錯了,他盯著人看。現在眾人在勞作,是一個場麵,故他不盯具體的人,盯的是一個整體,一個場麵,然後低下頭自己想。或眾人從水池裏拽布拉線,他在水池邊背著手走來走去,邊走還想。這時明顯是把熱鬧的場麵給忘記了,隻是把熱鬧的場麵當作一個背景,想的已經是與場麵無關的事。一天到晚在想,到底想個啥呢?楊百順又不得而知。老蔣的第二個嗜好,是不喜歡跟人交往,卻喜歡養猴子。這一點倒對楊百順的脾氣,楊百順也不喜歡跟人打交道。不過同是不喜歡,兩人又有不同。楊百順不喜歡跟人打交道是吃過人的虧,對人有些發怵;老蔣不喜歡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幹脆是厭煩人,才喜歡猴子。老蔣養了一隻猴子,名字叫金鎖。楊百順剛來薑家時,隻顧挑水,眼睛顧不上四周,半個月下來,活計終於熟絡了,才發現染坊院內棗樹下,一直蹲著一隻猴子。這棗樹是棵老棗樹,根上開裂了,但枝上仍下力,一樹的棗結得密,壓彎了枝頭。楊百順聽說,這隻猴子,已經跟老蔣待了八年,跟老蔣跟的,性子也像老蔣,白天一直在樹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眼睛才開始活泛,腿腳也開始活泛,一下躥到牆頭上,搶人的草帽戴,嘰嘰叫著,向人招手。有時還躥到棗樹上,將身子吊在樹枝上晃,能晃下一地大棗。陰曆七月,棗還青著呢。如果換成人這麼胡鬧,老蔣馬上會急,盯著人看;現在是猴子,他倒搖頭笑了,還彎腰到地上撿青棗吃。這年延津雨水大,一入秋,遍地是老鼠。染坊最怕老鼠,老鼠愛嚼線和布,還愛偷吃染料。管家老顧到集上買了幾十包老鼠藥,分撒到染坊的房頂屋下。幾天下來,毒死五六十隻老鼠。但老蔣的猴子金鎖一時調皮,中午時分大家也沒在意,金鎖把倉房屋頂的一包老鼠藥當成了紅糖,嚐一嚐味道也甜,吃了下去,當天夜裏就被毒死了。老顧知道闖了大禍。老蔣盯著死去的金鎖看,又盯著老顧看,然後低下頭想。老顧被看想得篩了糠,這時不敢論親戚,論著主仆說:

“掌櫃的,我賠你一隻吧。”

老蔣又盯老顧看,又想。想了半天,說了一句話:

“它已經死了,怎麼賠?再賠就是別的猴子了。”

接著不理老顧。自己又到集上買了一隻猴子,取名銀鎖。老蔣買這個銀鎖,是從五隻猴子中挑出來的。其他四隻猴子,都是銀鎖的兄弟姐妹。看到銀鎖容貌忠厚,不似金鎖那麼調皮,才選中了它。金鎖就是因為調皮,才吃了老鼠藥。但買回來發現,這隻猴子貌似忠厚,性子卻很躁。也許是剛離開兄弟姐妹,換了一個新地方,白天黑夜嘴裏不停,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向人比劃說著什麼。如果猴子隻是夜裏鬧。老蔣不怕,白天也鬧,讓老蔣睡覺不安心,老蔣覺得有必要熬熬它的性子。熬它的性子也很簡單,老蔣像對人一樣,不打它,也不罵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對麵看它,然後低下頭想。果然這猴像人一樣,不知老蔣的路數,一下被老蔣看毛了,也想毛了。楊百順白天挑著水,一趟趟走來過去,看老蔣在棗樹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後,銀鎖就被老蔣看想成了金鎖,白天開始在棗樹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才活泛。但老蔣沒有大意,喂熟一隻猴子,得一年光景,又怕它再吃老鼠藥,所以白天晚上,一直用一根鐵鏈子鎖著它,拴到棗樹上。過去金鎖在的時候,楊百順初來乍到,對染坊不熟,沒敢招惹金鎖。金鎖換成了銀鎖,與銀鎖比,楊百順成了染坊的老人兒,銀鎖成了初來乍到。看到銀鎖,楊百順就像看到初來乍到的自己,對銀鎖倒感到親切。挑水挑上兩個時辰,到棗樹下歇息的時候,他開始湊上去摸銀鎖的頭。如果是白天,銀鎖正在打瞌睡,睜開眼睛翻楊百順一眼,又昏沉睡去;如果是晚上,銀鎖精神了,楊百順摸它的頭,它也用手摸楊百順的頭,二者對視一笑。這時楊百順覺得一個銀鎖,倒是自己在染坊的知己。與它結成一夥,倒不會招惹是非。當然楊百順招惹銀鎖,都是趁掌櫃老蔣不在的時候。老蔣在,楊百順挑著水從棗樹下穿過,目不斜視,好像跟銀鎖不認識;老蔣不在的時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銀鎖打招呼。自銀鎖來了之後,楊百順感到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人在擔著水,心裏一直想著銀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