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嬰側過頭:“何事?”
船家縮了縮肩,暗道:這姑娘還真是冷漠啊。
夜已漸深,最後一絲霞光也即將淡去,船家看了一眼不遠處江中撲騰著卻逐漸無力沉沒的黑影,他苦著臉道:“麻煩姑娘幫老漢看一下船,老漢去去就來……”
虞子嬰聞言麵色沉了一分,那一刻有一種經曆萬古戰場的排天倒海的氣勢,駭得船家一哆嗦,險些就給她跪了下去。
媽呀,這姑娘不單冷漠,還頂頂的嚇人啊!
“不用了。”
她視線瞟了一眼水麵,下一瞬間黑影似線劃過船家眼前,身似飛鷂掠過水麵,一揮手一條細絲便纏卷住那人,手腕一拽,“啪”地一下將人扯回了岸邊。
她沒有管那倒在地上的人如何,收回蛛絲,便雙手交疊攏著袖子提步朝前。
而乞丐剛在水中嗆了水,此刻正趴在地上咳得麵紅耳赤,餘光看她要走了,便不顧身體的難受撐著地麵掙紮著要爬起來,然後一路淌著水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那船家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
夜色來臨,沙丘紅岩無際的沙漠,頭頂一輪碩大的月亮高懸,四周除了風刮過沙幽幽的聲音,隻剩下一片大漠無情的孤寂。
一道黑衣雪顏慢慢地在沙漠中行走著,荒郊野外的環境並沒有令她猶豫,反而神閑氣定遊刃有餘,在沙丘上的沙狼睜著一雙雙冷酷幽綠的眼睛,卻沒有一隻敢輕舉妄動,哪怕她身後跟著一道渾身濕轆感覺弱爆了的身影,它們仍舊不敢動。
隻因憑動物的直覺判斷,它們感受到了那個人類無聲宣示的強大。
哈……哈……哈……
也不知道是水還是淚滴進了乞丐的眼瞼,他眨了眨睫毛,那一雙有別於醜陋外表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有些虛濛疲憊地眯起,他捏著脖頸處氣喘籲籲,手跟腳都酸軟得仿佛不似自己的。
可他仍舊一步一步地、堅定地跟在虞子嬰身後。
他走得很慢,奇怪的是前麵的人走得也不快,於是他們就這樣以一種奇怪的龜爬速度前行著。
夜深,他們穿過沙漠,一路走進一片鬆針樹林,風從穆莫山峰吹來,帶著不散的雪涼風氣,林間發出陣陣鬆濤聲,斑駁樹影,黑衣雪顏的身影仍舊如亙古不變的旅者冷漠地行走著。
身後,一道搖搖晃晃的身影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氣息也越來越沉重,甚至身後拖了長長的一條血印。
他腳上沒有穿鞋,那雙草鞋早就在九渡江裏丟了。
從江裏起來這麼久,他身上仍舊濕透,迎著夜風,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像是在被冰刀一下一下地割著,但他像是不知道痛覺一樣,安靜又虔誠地跟一路隨著她。
聽著身後衣物摩擦跟腳步踉蹌的聲音,不知是因為夜色的關係,還是氣氛越來越沉寂的關係,虞子嬰麵上漸漸覆上一層陰霾,她嘴角抿緊,漠然行走著。
在樹林邊際,終於他的身體像腐朽的欄木散架,承受不住,“呯”地一下倒趴在地上,他眼瞼抖動,雙唇慘白,他甚至連動一根手指的力量都沒有了。
“別……別走……不……不要走……”
他有亂囈語著,眼前因汗水浸濕幾乎一片模糊,過度透支的力氣,如今全變成一股海嘯般洶猛的黑潮想要將他拽扯進深淵,而他因為心願未了,一直拚了命地奮力抵抗著。
這時,他眼前被一片黑暗擋住,迎風飄來的還有令他神魂皆銷的氣息,他眨動著濕轆的睫毛,緩緩地抬起頭來。
他以為,一路上她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睹,這個時候會就這樣丟下他離開,但是……她卻沒有走,反而還掉轉了頭,如今就這樣如他做夢一樣站在他的麵前。
他仰起頭,月光忠誠地將他眼前的一切映亮,他看到了居高臨下的她。
“你已經不行了。”她的聲音冰涼而冷漠,像平述一件事實,卻不帶任何惡意跟諷刺,但卻也沒有半分擔憂跟溫柔。
他扯動了一下嘴角,卻不難過,隻是艱難地伸手,蠕動著指尖,拽扯了一下她的衣擺,然後一點一點收緊,不言不語,卻用行動在跟她說——他不會放手。
“放手。”
“對不起……”
他歉意地垂下頭……對不起,就算令你感到煩,我也不願放手。
虞子嬰倏地一下將下頜收緊,黑幽的眼神似潭水,正準備轉身之際,卻又聽到他開口。
“我、我想算命……”
他抬了抬胸,從兜裏急忙掏出一錠金子握住,然後攤開舉在她麵前。
虞子嬰略過金子,靜靜地盯著他看了半晌,終於那張平靜的臉露出一種似諷似冷的表情:“你要算什麼?”
他對她洞悉的眼神刺痛了眼睛,懨懨地垂下眼:“……”
此時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你的命我算不了。”虞子嬰揮開他緊拽住的手,淡淡道。
“不……不要走,為奴為仆,我皆願意。”
他繼續爬到她腳邊,想伸手拉她,但下一刻卻被虞子嬰一把鉗住一隻手臂,粗魯又帶著一種恨其不爭的憤怒將他半個身子都拽了起來。
“為奴為仆?”虞子嬰黑沉沉地盯著他,嗤笑一聲:“有多少人想要自由,你倒是活得不自在了。”
他愣了一下,怔怔地看著虞子嬰,他看出在她的眼中,並沒有對自己醜陋麵目的嫌棄與厭惡,有的隻是一種令人看不透的幽深與……隱忍。
她在忍什麼?乞丐茫然不解。
“我不自由……”他搖了搖頭,欲言又止,最後卻變成一種深深的痛苦:“我有罪,所以我寧願被囚於一方,至少這樣,我才能夠暫時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