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主一點一點地抬起頭來,他此刻頭發披散於肩,顯得淩亂,額頭不知是因痛意還是別的原因冷汗津津,麵色冷淡,一雙漆黑幽黯貓瞳平靜地注視著高處的色欲。
因為光線與距離的緣故,在他眼視中的色欲,像魔化了一般呈現出一種旖亂扭曲之感。
“我知道你恨我,但這些事情跟子嬰她無關。”
聖主跪在地上的姿勢比較生硬奇怪,虞子嬰仔細辨別,才發現他的身體被一種蠶如細絲給纏捆住,雙臂絞後,雙腿岔開,曲跪於地,整個背脊部分似生出一雙透明的蝶翼,被人操縱著無法正常動彈。
“瞧你這話說的,這事兒怎麼會跟她無關呢?”色欲不以為然地揮了揮垂落褶皺的袖袍,抬頭仰望著大殿上空那一片純黑色澤,那含笑的眉眼,在蠱惑間流轉出淺褐色的神采,殷紅色的唇畔,微微上仰著謔戲的痕跡:“若不是她,我該拿什麼來威脅你,讓你覺得其實死亡會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呢,不是嗎?”
一個人若沒有了弱點,折磨起來便沒什麼意思了,因為有了她,所以你會害怕死亡,因為在另一個世界,沒有她的存在,你會恐慌找不到她的身影。
“你放了她!她什麼都不知道。”聖主聽出色欲的意思了,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控製不住,朝他嘶啞地吼出。
他臉色異樣的悲戚、沉痛,卻又像寒冰一樣冷酷,像岩石一樣嚴峻,漠然中似有一種懊悔,隨著他不斷施力掙紮,那纏勒在他身上的細絲作繭一點一點收緊。
聽著他們兩人之間圍繞著她的對話,虞子嬰臉上陰晦難辨,她維持著原有姿勢,如昏迷時一樣,一動不動,並不打算讓他們知道她已經醒了。
她其實也很想知道,色欲跟聖主之間究竟蘊藏著一段怎麼樣不死不休的仇恨,或許知道這一切後,她便能夠明白,聖主跟她之間的具體關係,色欲的身份,還有色欲隱約對她懷有恨意的緣故。
“哈,這個問題啊,我得好、好、地考慮一下才行,哦,對了,你好像一直在找她的婚約書是吧?”色欲很喜歡看聖主被打破平靜麵具後的激動、痛苦、掙紮,他坐起來,就像一個精神分裂症病人,一下陰冷變態,一下又歡快地從袖中摸出一個用紅繩綁著的卷軸。
聖主倏地抬頭,驚訝而急迫地關注著色欲手中之物。
婚約書?
原來,這婚約書早已經到了他的手中了!
“嗬~……你,想看嗎?”色欲坐直身子,將卷軸一下一下地拋擲著好玩,偶一流盼,弓樣眉睫,蔭掩著妖異淺褐雙瞳。
聖主咬緊牙關,卻是一語不吭。
他知道色欲是在戲耍他。
“放心吧,我留著它亦無用,隻要你誠實地回答我三個問題,我就將送給你了,不騙你哦。”色欲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抵著卷軸轉了一圈,納入掌中,眉眼細佻,唇如朱點,嬌嫩誘人。
聖主到底是不甘臨死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他沉聲道:“你問。”
“好,那第一個問題來了……”他頓了一下,眨動困惑不解的褐瞳,道:“你當初為什麼要背叛我呢?我以為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兄弟的呢,從小因為我長得弱,總是受別人欺負,隻有你會保護我,會跟我玩,你教我背頌功課,說兄弟要做便是一生……你總會說很多好聽的承諾,來誘哄我,讓我信以為真。但到頭來啊……嗬~騙子”
色欲很平靜地闡述著,就像在聊別人的事情一樣漫不經心,隻有在最後一句,語調卻徒然變得陰陽怪氣,而那一聲冷笑,直接就像白紙上猛然塗上的一抹血紅,觸目驚心。
聖主靜靜地聽著,長發垂落逶迤於地,臉色蒼白而麻木,實則色欲的話,讓他心頭一窒,有一種說不出的鉛重,盡管他外表無動於衷。
當初他們的確很好,像真正的兄弟一樣,禍福相共,不離不棄。
“我沒有騙你,當初……的話,都是認真的。”他低低地說道。
他也以為他們能夠當一輩子的兄弟,然而世事無常,總是會有一些脫離掌控的事情發生。
“當初,哦,隻是當初而已,那為什麼呢?哦,等等,不妨讓我自己來猜一猜吧……”色欲似困惑地點了點臉上的金色麵具,想了一會兒,突然雙手合掌,眯起眼,長眉連娟,微睇綿藐,淺褐色瞳仁煥發著嬌異詭光,一閃一閃地,猙獰似魔:“是因為覺得我或許是你妹妹的婚約者吧,所以寧可殺過,亦不願意放過,對嗎?”
他的聲音徒然高亢尖利,“對嗎”兩字,他咬得很重,像從牙縫中擠蹦出來一樣。
寂靜的殿廊像徒然被炸開一樣,餘音嫋嫋,環體繚繞。
聖主一滯,頭低低地垂入膝蓋,像是徒然被人剝開了麵皮,底下的肌肉正一陣陣地抽搐著。
而虞子嬰卻倏地瞠大眼睛,錯愕又呆滯地看著色欲。
他說……色欲——他有可能是她的婚約者?
因為太過驚訝,虞子嬰掩飾不住醒來過重的呼吸聲音與轉過晃動身子攪起的嘩啦水聲,是以驚動了色欲。
“啊,好像是我們的公主好像醒了,這樣也好,也是時候讓她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了,你說是嗎?——桃。”色欲起身,直接伸手撕開了那一層遮擋的黑帷輕紗,他睨向虞子嬰,似笑非笑。
聖主受驚地一顫,飛快地朝虞子嬰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受驚般緊緊地閉上,睫毛不安地抖動著。
“我、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不能說!他耳朵被針刺般哄了一聲,頭皮發麻。
他寧願將一切秘密帶進泥地墳墓,亦不願意她知道,過去的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沒什麼好說的?為什麼她一醒來,你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呢,這麼看來她對你而言,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嘛,那不如——”色欲惡劣地邪笑著,從寶座旁邊扯出一個鐵環鏈圈鉤,晃了晃,漫不經心道:“我們幹脆讓她就這樣沉入水中死了算了,你說好不好?”
“哦,對了,她好像不會鳧水哦~”色欲最後,又似忽然想起一樣,憂愁地補了一句。
狀似善意地提醒一句之後,色欲覆下長睫,嘴角笑意斂減,當即便神色清冷地將鐵環用力一扯。
隻聞軲轆軲轆一陣鎖鏈拖動的聲音響起,然後“噗通”一聲,那捆著虞子嬰雙手的絲帛一鬆,虞子嬰一愣,便整個身子一沉,水從四麵八方淹沒了她的嘴鼻,最後沉過了頭頂。
水下的虞子嬰蹙眉,不知為何她心中並不慌,她屏息著掙了掙手跟腳,水中衣物飄拂,發散如海藻。
她眼珠子左右滾動,暗忖,色欲為什麼要騙聖主說她不會鳧水?
當初在燕京景帝選妃的時候,他不是親眼看過她鳧水嗎?
聖主見虞子嬰眨眼間便淹入水中,整個人呆了,傻了,他嘴裏無意識地呼出聲音,聲音由低而高,漸漸地吼起來,臉色漲紅,漸而發青,整個人開始激烈地掙紮了起來。
“放了她——我說,我全都說——是,我承認,你說的沒錯,因為她是我的,我一個人的!父皇母後明明跟我說過,妹妹長大就後會是我的新娘,他們騙我,他們為什麼要替她選別的夫婿,她是我的——我不會將她讓給任何一個人的!”
聖主的平靜終於被打破了,他白慘著一張臉,聲色俱厲。
當虞子嬰被重新吊出水的時候,剛好聽到聖主那瘋狂般的叫嚷,她眨了一下濕轆轆的睫毛,一頭海藻般長發像一層黑色皮膚一樣貼在她麵上,身上,她眼神緊震,難以理解地看著他。
他……他竟要娶自己的親妹妹?
虞子嬰隻覺荒謬。
但轉念一想,其實這種情況在騰蛇族倒也不算什麼稀奇,但當時的虞子嬰才多大,他就能為了她,而變成這種癲狂的模樣?
“所以,你一直對她是抱著這種感情啊……嗬嗬嗬~”色欲伸出一隻手,掩著眼睛,然後低低地笑了,笑聲蒼涼而悲哀,嘲諷而冰冷。
“所以,最後就是因為騰蛇皇後來變口了,所以你便背叛了整個騰蛇族?”
色欲放下了手,看著他,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問出這句令聖主整個人險些魂飛魄散的話。
“我沒有背叛騰蛇族!”
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結住不流了,聖主咬緊牙關,矢口否認。
“你以為這件事情真的就沒有人知道了嗎?”色欲站了起來,長長的衣擺在地上輕輕拂過,他步下台階,回想了一下,淡淡道:“那個時候我跟你還是很好的玩伴兒,所以你一離開不見,我便會四處找你,那個時候你一定不知道,其實我就躲在草叢內,親眼看見殷聖的那兩個人就是你引進族部的,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並不知道那兩個人是殷聖的人,隻當是外族人,替你瞞著族人。”
色欲的話不亞於一顆原子彈在虞子嬰腦海之中炸響,神色空白了幾秒,因為她從不曾想過,當初害了騰蛇滅族的罪魁禍首竟會是騰蛇皇族後裔。
嗬,可笑,畢竟誰又會這麼去想呢?
——想當初虞子嬰問過義父,分明殷聖的族人不敵騰蛇,卻何以取勝?
義父言,有內情,麵有陰晦卻不願意多談。
若當真這個背叛者是他的話,是她的同胞兄長的話……虞子嬰不知道此刻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因為隔得太遠了,或許血脈的連接也淡了許多,此刻,她隻覺一顆心都與這包圍著她的水一樣冰冷。
她看著聖主,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像黑色漩渦的目光越來越冷漠。
聖主雖然一直在跟色欲說話,但實則他一直暗中觀注著虞子嬰,感受到她用一種全然冷漠而冰冷的目光看著他時,他一時心如刀絞。
他可以平靜地麵對色欲的種種指責,亦可以自欺欺人地否認一切,但隻有麵對虞子嬰的失望跟冷漠,他受不了,他受不了——
他緊張地搖頭,眼底明顯有著慌亂與無措,他淒聲道:“不是的,我當時也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我隻是……我隻是……”
他語無倫次,越想解釋,話卻錯的越多。
色欲仰起下頜,雙臂緩緩展開,輕眯長睫,一臉享受又愉悅地俯視著他,像一隻饜足的大貓深吸一口氣,裝模作樣疑惑道:“嗬,或許你真的不知道吧,但是,你知道騰蛇族的規矩吧,那為什麼要引兩個外族的人進來呢?”
騰蛇族是禁止外族人進入的。
見聖主一臉滯凝,色欲擔心他沉默,便慢吞吞地又補上一句:“哦,這是第三個問題了,請務必誠實地回答。”
聖主已經無法麵對虞子嬰了,色欲的步步緊逼就像將他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全身麻木,他痛苦地盯著聖主,苦笑低喃道:“你殺了我吧——”
色欲輕輕地彎起嘴角,走到他麵前,趾高氣昂地伸出一隻手,輕柔地托起他的下巴:“想死啊?曾幾何時,我也曾這樣求過你呢?求你放過我,你當時是怎麼說的,你……還記得嗎?”
聖主重重地闔上眼,抿緊雙唇不語,除了時重時輕的呼吸彰顯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我知道,你為了你的妹妹,你從不後悔任何事情,所以……你不回答也可以,隻是恐怕麻煩你的妹妹難受一些了……”
色欲邪冷地笑了一聲,鬆開了他,轉身踏上台階朝高台而去。
“不要傷害她!”聖主猛地睜開眼睛,像一隻凶獸一樣,漆黑瞳仁忽閃著幽暝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