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傷害她的,畢竟她跟你一比,即使兩人長得那麼像,但她心卻比你的幹淨正直多了。”色欲登上高台,長長的衣擺逶迤拖地。
“隻是,她運氣不好,攤上一個像你這樣的兄長。”色欲偏側過身,朝著他歎息一聲,似乎十分遺憾。
“你對她,就隻有這種程度嗎?”聖主冷聲道。
色欲聞言,表情一點一點沉寂下來,最終變得麵無表情,他撣了撣袖袍,色欲覆下睫毛,兩扇陰影拖長,他由始至終都不曾看過虞子嬰一眼,淡淡道:“那你以為,我會對一個仇人心愛的妹妹,真心到何種程度?”
聖主的麵色,一刹那間變成了灰色。
當色欲再次拖動手環時,虞子嬰一言不吭,再次“噗通”一聲掉入了水中,氣泡咕嚕咕嚕浮上水麵。
“不要——”
聖主看到虞子嬰再次入水,他抓住自己的脖頸,嘶聲大吼,他不斷地大口呼吸著,仿佛感到一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
因為拚命呼吸的緣故致使額頭爆出一條條青筋,模樣看上去猙獰而又狼狽。
水中的虞子嬰看起來平靜而美麗,那素淨靜謐的小臉映著水光,光斑粼粼,瞳仁如墨玉,黑色沉重的衣袂因水的浮力而翩絰舞動,隔著透明琉璃般隔牆,她的世界多彩而幹淨,一塵不染,她模糊而空洞地看著水外的世界,她覺得自己的腦袋正在慢慢清空,胸腔急速膨脹,仿佛下一秒就會把肋骨撐得裂開。
“放了她——放了她——啊啊啊——”
她快要死了——聖主嘴裏咆哮著,雙眼通紅,布滿了紅血絲,發絲張狂,他掙脫不了束縛著他全身的鋼絲,隻能無助的摳撓著地麵,折斷的指甲混著血液掉落在冰冷的石麵上。
看著聖主那痛不欲生的模樣。
虞子嬰心中卻是一片麻木。
然後,她在水中慢慢地闔上了眼。
她心底一遍一遍地呢喃道,不會是他,不會是他,不會是他——
時間一點一滴地逝去,虞子嬰沉入水中的時間已經到達了一般人難以承受不住的時限了,也就是說,接下來的分分秒秒都可能導致她最終窒息而亡。
色欲優美燕尾蝶下麵具下的臉,已經開始變得僵硬如石,那長年上揚的嘴角沉重地耷拉下來,垂重袖袍下遮掩的雙拳一寸一寸地攥緊。
他冰冷怨毒地盯著高台底下的聖主,就在快要忍不住停止時,隻聽下麵突然爆喊出一聲。
“我說——”
色欲嘴角一裂,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並將虞子嬰重新吊了上來。
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吊起來的動作比聖主喊出來的聲音更快一步。
虞子嬰一上來,便因剛才缺氧太久,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色欲隻覺自己的心隨著她的一聲聲咳嗽而被揪得生痛,他急變了臉色,終於繃不住漫不經心,朝聖主厲喝一聲:“說!”
聖主看著虞子嬰獲救後,全身像被抽空了力氣一樣,圍頓在地,一身汗濕透了,麻木空洞道:“……他們是我在穀外救下的兩個人,一開始,我將他們安置在外麵,偶爾帶些藥跟食物過去,後來……後來他們說為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希望留在我的身邊,那個時候……我什麼都不想要,我隻想要我的皇妹,他們說能夠幫我得到皇妹,因為他們有一種特殊的本領,隻需要我帶他們進去,將一道黃符燒了然後給父皇喝下,他就會改變替皇妹另選婚約者的主意。”
虞子嬰低下頭,濕轆轆的額發垂落,麵部落入一片陰影當中,辨不清神色。
“所以……你信了?”色欲啼笑皆非地問道。
聖主雙唇抿成一條線,眉目聳動,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一字都沒辦法發出來了。
——是。
他信了。
色欲聽到他的默認了,嘩啦一聲撩開闊袍,如一隻展翼的大鵬從空中跳躍了下去,因為太急,動作太倉促,整個人在空中趔趄了一下,堪堪摔倒在地。
他像醉了酒一樣,開始神智不清,動作不受控製般癲狂衝動,他一把掐住聖主雙肩,指尖深深刺入他的肉內,“呯!”地一下將他推倒在地,他低垂著頭,先是低低啞啞地笑著,但笑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失控,最後卻變成歇斯底裏地瘋狂大笑起來。
那笑聲似鬼哭鶴唳,長嘯似禿鷹長嘯盤旋於天空,一圈一圈地回蕩飄繞,令人毛骨悚然。
他一邊笑,一邊抓著聖主的單薄如刀削的肩膀,將他使勁朝地麵撞著,像一具破爛的娃娃,一聲聲悶撞的呯呯聲持續不斷。
暗紅色的血在聖主身下擴散得越來越大。
接著,他似覺得這樣仍不夠,便從頭上拔出一根金簪長刺,朝著聖主的胸膛猛地連速刺去。
使勁刺,直接整根沒入,眨眼間暈開的血跡便令聖主胸前濕透,像一朵朵盛開的死亡之花。
“你這個瘋子!你知道你的一已之私究竟害死了多少人嗎——”
色欲散滑下落的發絲狂亂,眼裏閃爍著一股無法遏止的怒火,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好似一頭被激怒的獅子。
“隻為了這麼一個可笑的原因——”
“你這種人為什麼一直不去死——”
色欲完全就像瘋了一樣,他把噴怒化作一聲震人心肺的怒吼,癲狂地紅著眼,眼角因太過用力而呲裂開來,流出兩行駭人心驚的血淚。
而聖主則白著一張臉,兩眼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躺在地上,任他發泄著、刺著。
虞子嬰見色欲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拚命地晃動著身軀,喉中發出一聲咕嚕的含糊音節,她現在根本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之前的迷藥,還是在昏迷之中被人點了啞穴道。
不行!
不能再這樣下去!
她抬頭望著吊著她的柔韌絲帛,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臂徒然下扯用力,“哢嚓!”一聲,她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一條手腕關節脫離了,因此另一隻手能夠活動的空間便相應多了一些,然後她單臂攥著絲帛,一點一點地朝上將水下的身體提起,等差不多半邊身子都離水之後,便一晃一搖,連續試探了好幾次,然後用力地開始擺動身軀,猛地一下撞前方的石壁撞去。
呯——!
巨大的撞擊聲伴隨著水聲濺起的浪花聲,令色欲身形一滯。
他愣忡地轉過頭,隻見上方吊在水中的虞子嬰正拚命凶狠地擺動著身軀,拿頭、拿身軀、拿肉體猛地撞向那堅硬的岩壁,直撞得是頭破血流,水花爆開,濺飛得一池都染紅。
她的臉色本就很白,濕發垂粘著她的臉部輪廓,更顯其嬌小瘦弱,再加此刻額頭的血像止不住一樣流著,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下一刻就會死了一樣。
色欲跟聖主都被她嚇得魂飛魄散了!
“嬰——”
“小乖——”
色欲想都沒想,直接拋下聖主,飛踏水窪淺池,拔地一躍而上,直接“噗通”一聲跳入水中,他緊張害怕地靠近她後,連忙張臂抱住她軟軟下滑的冰冷身軀,痛聲喊道:“小乖——”
“小乖,你怎麼了,你醒醒——”
他慌亂地將她手上的絲帛解開,當發現她的一隻手腕無力扭曲垂落時,滿眼都是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而虞子嬰一遭解脫,便冷著小臉,黑瞳似淬冰一般,二話不說地推開他。
但色欲卻仍舊緊緊地抱住她,想查看她額頭的傷口。
虞子嬰咬緊後牙槽,一把取過他手中的簪子,便朝他胸口狠狠地刺了進去。
她大眼內此刻溢滿了戾氣、冷漠、陌生、恨意。
胸口被狠刺下去,色欲除了唇色一白,呼吸驟停了一息,卻像什麼都感受不到一樣,他隻扯著一抹愧疚安撫的笑,輕拍著她的背脊,像對待孩子一樣柔聲輕哄著:“乖,不痛了,不痛了哦,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多刺幾下,不解恨的話,再多刺幾下哦。”
虞子嬰冷著臉,果真手起再落,迅猛如殘影,再猛刺了一計。
……還真是狠啊。
色欲皺著眉,唇白如紙,卻仍舊咧開嘴,笑得又傻又悲傷:“小乖,因為我想要殺他,所以你也要殺我嗎?”
虞子嬰聞言一愣,偏過頭,靜靜地看著他。
——其實,她隻是想要他冷靜下來。
“小乖,你知道嗎?我從小便很嬌氣,明明是一個男孩子,卻像女孩子一樣被家人養大,我怕痛怕死也怕孤獨寂寞,我常常遇到一點點小事便會委屈地大哭大叫,要讓別人哄著我讓著我,所以除了家人,外麵的人很多都討厭我,而正因為外麵的人都厭惡我,因此家裏的人為了補償便會增倍地疼愛我……”
虞子嬰麵無表情盯著他,一瞬不眨。
色欲擁著她,將她抬高一些,至下而上仰望著她,桃腮帶笑,水中的他,墨發浸水,像煙霞輕攏,粲然生光,麵罩絕望淒美的黃金燕尾蝶,眼角遺落的卻是說不盡的悲傷與荒蕪:“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所有愛我的人會在一夜之間全部都消失了,因為保護我,而被別人一個個地殺光了,因為他們死了,我就像從天堂掉入了地獄,我也失去了一切的尊貴與驕傲,我就像乞丐一樣,我怕冷,但我常常挨凍,我怕髒,但我常常撿著一些連狗都不吃的東西,渴極了還喝過地上的泥水,餓極了,便扯著路邊的幹草啃……所有我曾怕的一切,我都一一嚐遍了,在失去了他們之後,我發現我曾經怕的東焉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可怕的了,甚至我都不怕死了,因為我覺得死也是一種痛快的解脫啊——”
“隻是,我雖然克服了一切怕的事情,但卻還是怕痛啊……”色欲收臂抱緊虞子嬰,將頭深深地埋進她的頸窩之間,有一種滾燙的液體滑落浸入她的脖子間,埋在她胸前的聲音,啞著,鼻音甕聲甕氣,低低地虛弱撒嬌道:“所以,小乖,輕一點好吧……下次再傷我的時候,能輕一點嗎?”
虞子嬰心一顫,隻覺他哽咽訴求的話,令她已狠不下心來。
“我這麼行屍走肉地活著,隻為了有一天,讓這個罪魁禍首也明白,死其實很可怕,我要讓他徹底痛徹心扉後,再絕望而淒慘地死去。”
“他的罪,不會就這樣算了的……不管他是誰,他要背負的錯……總會一樣一樣地算清的。”
虞子嬰緊握著發簪的手,頹然垂落,張了張嘴,她覺得她能夠發出聲音了,隻是聲音已啞得不像話了。
“色欲,但滅族真正的罪魁禍首……你知道的,並不是他啊。”
沒有他,總會有誰被殷聖的人利用。
隻要這世上的人擁有欲念,便總會被引誘下神壇,人類的七大原罪,嫉妒,色欲,貪婪,懶惰,傲慢,貪食,惰怒,來自於人心,既是原始,亦是人與生俱來的罪。
隻要殷聖一開始的目的是騰蛇族,那麼那一場慘烈的戰爭,便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缺失而避免。
所以,真正懷有惡意侵略的是殷聖,它才是她要討伐跟複仇的真正對象。
至於聖主,她的同胞兄長,他的錯,則會按照族規來處置,她不會因為他是她的親生兄長而徇私,而他欠色欲的債,總歸也要還的。
所以,她剛才想阻止的並不是色欲想殺他,而是在一怒之下殺了他,她想徹底將這一切都整理清楚後,再行審判他的罪孽。
另外,她還有一些重要的問題想要跟他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