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太監摸摸他的頭,笑:等你長大就懂了。
為什麼要等他長大才能懂呢?可他現在想要娘,想要娘好好疼他呀。
其實時間久了,他也不再特別想跟那個被他叫做「母妃」的女人待在一起,他問太監這個問題,隻是因為每次他這樣問,太監都會讓他坐在他腿上,從袖子裏變出很多好玩好吃的東西給他。
放下數了很多遍的小手指,已經過了十一天,也許他今天可以再問一遍?皇甫琮悄悄挪了挪小屁股。
對麵單手撐在桌上、正在打瞌睡的太監睡得口水直流,似乎沒有發現他的小動作。
皇甫琮盯著太監的臉,蠕蟲一般一點點把小屁股往凳子外沿移動。
近了、越來越近了,無意識地張開小嘴巴,慢慢地、慢慢地把手伸向擱在硯臺上的毛筆……抓住了!他很興奮,就像第一次被太傅表揚時的感覺一樣,心跳得很快。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抓起筆又慢慢挪回到原位。
等了等,看小桌子對麵的太監還在睡,皇甫琮舉起沾了濃濃墨汁的狼毫毛筆。
據說這太監跟他一樣有點呆,你看,他已給他畫了個黑眼圈,他還是沒有醒過來。
皇甫琮把毛筆移到太監的另一隻眼晴邊,很認真很仔細地圍著他的這隻眼睛畫了一個橢圓的圈。舉著毛筆歪頭看了看,這個圈要比左邊的好看,剛才畫左邊時手抖了一下,左邊圈圈的下方出現了波浪紋。
「殿下,我可以睜眼了嗎?」閉著雙眼的太監突然開口道。
皇甫琮呆呆地點點頭,手握毛筆看瞌睡的太監伸了個懶腰睜開眼。
看了看他手中的毛筆,太監教導他道:「做壞事一定要記得毀屍滅跡,這樣就算別人知道是你做的也沒有證據。明白了嗎?」
皇甫琮點點頭,挪動小屁屁把毛筆放了回去。
「詩背完了?」太監擦了擦口水問。
皇甫琮再次點點頭,剛才他背到一半,這人就睡了過去。
「兩個選擇,我們去潛龍池喂魚或者去看妖精打架,你選哪一個?」
皇甫琮想了想,問:「妖精是什麼?」
「妖精就是能變成人的動植物,妖怪就是能變成人的桌子板凳鏡子等沒有生命的東西。」太監糊弄小孩道。
皇甫琮擔心地看了看屁股下坐的板凳,「它會變成人嗎?」
太監走過來看了看還敲了敲,道:「年頭不夠,要變至少也要等上千年,還要有機緣才行。」
「什麼叫機緣?」
「機緣就是機會和緣分。打個比方,你原來是七皇子,本來不太可能成為皇帝。
「可是因為你的四皇兄成為皇帝又不準備生孩子,而適齡的嫡係皇族就隻有你一人,這便成了你成為皇帝的機會;而你皇帝哥哥看你比較順眼,這就是你們倆的緣分;於是你被封為皇太弟。如果你努力好好學習如何治國,那麼將來你就有可能成為一代帝皇。以上就是你的機緣。」太監耐心地解釋道。
皇甫琮花了半盞茶的時間來理解太監的這段話,過了一會兒擡起頭,對太監搖了搖小腦袋。
太監摸了摸他的頭,和其他太監不同的沙啞柔和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你現在不懂沒關係,等你到你皇帝哥哥這麼大的時候就會明白。」
皇甫琮「嗯」了一聲。
「走,我們去看妖精打架。」太監不再問他的意見,一把把他從凳子上抱下來放到地上,伸出手讓他牽。
皇甫琮自然而然地擡起手,他的手要全部包起來才能握住太監的食指。
太監的手很粗糙,不像他嫩嫩的,但很大很溫暖,他很喜歡。不過他沒有告訴太監,也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人。他想,這樣就隻有他才知道太監的手很好握,也隻有他會去握太監的手。而這件事就會成為隻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太監帶著他慢慢穿過他住的宮殿和花園,又七拐八拐走過很多陌生的花園和宮殿。
他隻覺得走了很久。沿途有很多太監和宮女還有侍衛看到他們,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像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每個人都在向牽他的太監和他行禮。太監笑咪咪地一一回應,而他則遵照太傅吩咐看過就算。
在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園子時,太監讓他在一堵園牆下等他。皇甫琮擡頭看看高高的園牆,伸出手指在園牆上輕輕摳了摳。白色的泥土塞滿他的指甲縫,看了看,又把手指伸到鼻下嗅嗅,沒什麼味道,最後大起膽子伸出舌頭舔舔白色的泥土。
「……」皇甫琮皺起小眉頭,用另外一隻幹淨的手擦了擦舌尖。
太監來了,還扛來一個很奇怪的木頭做的東西。兩根長長的木頭,中間有一段段短小的橫木。看太監把木頭靠在園牆上,示意他爬上去。還對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皇甫琮伸出小手抓住了兩根長木頭中間的一截橫木,又擡頭看著太監。
太監做了一個「上」的手勢。回過頭,皇甫琮把全副注意力放在木頭上。
大約過了一盞茶左右,他還在研究這玩意兒要怎麼爬,就聽牆對麵傳來說話聲。
「帶我走,求求你,帶我走……」女子低低的哀泣。
「娘娘,我不能……」
「不要叫我娘娘!」女子嚎啕大哭,「你走你走!我這樣求你,你都不願意,既然如此,當初你又為什麼要招惹我……嗚嗚……」
男子隻是歎息,沒有說話。
皇甫琮就覺得身子一輕,就看到牆頭。太監讓他兩手扒住牆頭,又從後麵圈住他,也伸頭從他旁邊望向下麵。
皇甫琮好奇地看看下麵的一男一女,又低頭看看腳下的橫木,他是怎麼上來的?又是太監帶他飛飛嗎?
他想下次應該告訴太監,飛飛前能不能告訴他一聲,這樣也許他就不會頭暈暈的。
很快,皇甫琮就不再管頭暈的事,而是把全副注意力放到牆下麵的一男一女身上。
……這樣看人好奇怪哦……原來看起來很高很大的大人們,現在看來卻很矮小,雖然知道他們實際上比自己大得多,但心裏卻覺得他們已經和自己一樣。
男的長得就像侍衛,女的穿得很像侍候他的宮女。他好像看過這個宮女,但一時想不起來了。捶捶小腦袋,皇甫琮有點苦惱。他好像越來越苯了,真是糟糕。
「奚郎,你老實告訴我,你對我是不是……你對我到底有沒有……」女子畢竟麵薄,剩下的話怎麼都羞於啟齒,一張玉麵已經豔若桃花。
被叫做奚郎的男子站得筆直,看著低頭含羞帶怯的女子,表情複雜萬分。眼中有憐憫、也有惋惜,更有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久久,就在女子等得焦急萬分,忍不住就要擡頭的一刹那,男子收斂好了所有表情,莊重地說道:「娘娘,我奚久願意等你。隻要您一被放出宮,我就用八擡大轎娶你過門。」
「如果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被放出宮……」
「那我就等你一輩子!」
「奚郎……」女子咬住嘴唇,珍珠也似的淚珠從雙眼滑下。
男子終歸忍不住,擡起手輕輕拭去女子流下的眼淚。宛如最後一道堤防被衝破,女子輕泣一聲撲入男子懷中,哭道:「奚郎,我苦啊!」
「太監,她是不是言昭儀?」總算沒有白捶腦袋,他終於想起來了。
太監側臉看他,無奈地道:「我剛才不是對你『噓』了嗎?」
「啊!」皇甫琮捂住小嘴。
園牆下兩人一起擡起頭,就看到他們頭頂上方的園牆上趴著一大一小兩個腦袋。
看到男女看他們,太監擡起手對他們揮了揮,問候道:「吃過飯了沒?」
皇甫琮覺得自己在這種時候也該說些什麼,想了想,也擡手對下麵揮揮,道:「言昭儀好,如果你看到皇帝哥哥……」話沒說完就聽言昭儀尖叫一聲昏倒在男子懷中。
皇甫琮側臉看看身邊的太監,有點委屈與不解,「太監,本宮看起來很可怕嗎?」
太監很認真地端詳他半晌,最後肯定地道:「不,你比你皇帝哥哥漂亮多了。」
皇甫琮小小的眉頭再次深深皺了起來。他希望自己看起來和皇帝哥哥一樣威嚴,可太監每次都說他漂亮。雖然他問過很多人這個詞的意思,大家也都告訴他這個詞表示他長得很好,可是他總覺得這個詞被用來形容自己很糟糕。
牆下的男子在確定懷中的言昭儀確實昏過去以後,對著太監苦笑道:「奚久見過張公公。」隨即又對皇甫琮彎腰見禮道:「奚久參見殿下,請殿下原諒奚久失禮之處。」
皇甫琮看到太監再次對男子揮了揮手,這次臉上的笑容與剛才的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他也不知道。皇甫琮也試著對男子勾了勾嘴角。然後他就聽到身邊的太監再次傳來無奈的歎息聲和嘀咕聲。
「怎麼比那小子還不愛笑?瘋子到底是怎麼教的?」
他不愛笑嗎?皇甫琮偏了偏頭。還是太監希望他多笑一笑?
「為什麼要笑?」太傅告訴他,不懂的東西一定要問,不能不懂裝懂。
太監想了想,告訴他道:「因為笑容能讓人也讓你自己快樂,偶爾還能保護你。」
「……不懂。」皇甫琮很老實地搖搖頭。
「算了,慢慢來吧,心急吃不得熱鍋粥。」太監拍拍他的頭,對下麵的男子道:
「誰的主意?」
男子突然不停咳嗽起來,就像以前他染了風寒時一樣。這樣不停地咳,很痛苦,還要吃很苦很苦的藥。皇甫琮同情地看向男子。
「你不說我也知道。不是瘋子就是他。」太監不滿地嘀咕,「喂!我說奚小子,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娶言昭儀?」
男子咳嗽聲立止,考慮了一會兒,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嗯,這還差不多。這小丫頭才十八,名門閨秀,性格也不錯,琴棋書畫等都有一定造詣,你娶她不虧。」
男子抱著言昭儀深深彎腰道:「還請張公公看在她年幼無知涉世未深的分上,在陛下麵前為她求情一二。她本性不壞、人又單純、膽子又小,在下可保她今後不會插手言家之事。」
「你就按照他們的計畫辦吧,這丫頭出宮的事包在我身上。」
「多謝公公成全。」男子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歡喜和安心。
男子抱著言昭儀走了,皇甫琮這才發現一牆之隔的這個院子看起來有點可怕。黑洞洞的敞開的屋門,長長的雜草,高高矮矮稀稀落落的樹木,還有一口井。
「太監,這是哪裏?」
「冷宮。」
「冷宮?寒冷的宮殿?那人住在這裏不冷嗎?還是他們隻有夏天住在這裏?」
太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這裏沒人住。這裏是不幸之人的住所,隻有犯錯的人才會住在這裏。」
皇甫琮有點擔心,「那本宮犯錯了也要住到這裏來嗎?」
「那要看你犯什麼錯了。」
皇甫琮害怕了,呆呆地看著太監。太監莞爾,抱住他,「放心,我不會讓你住到這裏來。我會讓瘋……雨山好好教導你。」
「太監,」小孩伸出兩隻小手臂緊緊摟住太監的脖子,「本宮怕。」
「……不怕,乖。我帶你去喂魚好不好?」
「……好。」
太監抱著他從牆頭下來,慢慢地離開了那道高高的白牆。
「太監,那個木頭東西是什麼?」
「哪個?」
「那個。」轉頭向後指了指。
太監回頭看,「哦,那是梯子。」
「言昭儀住在冷宮嗎?」猶豫了好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問道。
太監笑了笑,「不,她不住在冷宮。」
「那她為什麼出現在那裏?」
「因為那裏不會有人來,她可以在那裏和自己喜歡的人見麵。」
「喜歡的人?是那個侍衛嗎?」
「嗯。」太監點點頭。皇甫琮歪歪小腦袋看他。
「……她不喜歡你的皇帝哥哥。」看他不明白,太監又補充了一句道。
「為什麼?」皇甫琮覺得無法理解,皇帝哥哥那麼那麼了不起的人,為什麼言昭儀會不喜歡他?
「因為你皇帝哥哥長得醜。」
太監為何在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笑?皇甫琮深深皺起小眉頭,為他的皇帝哥哥憂心。
「太監,那你喜歡皇帝哥哥嗎?」
「喜歡。」太監隨口答道。
「為什麼?」
「因為……」太監突然不說話了,想了半天也沒給他一個答案。
「說啊。」
「我也不知道,喜歡就喜歡了。」太監一手抱著他一手抓了抓額頭,似乎很為難。
「那……你喜歡本宮嗎?」皇甫琮猶豫了很久,問出了他最想問的一個問題。
「嗬嗬。」太監笑,「我當然喜歡殿下啊,殿下是個好孩子,見到你的人都會喜歡你。」
皇甫琮抱住太監的脖子,悶悶地道:「小琮。本宮不叫殿下。」
「嗬嗬,你還不是叫我太監。」
「你不是太監嗎?」
「你不是殿下嗎?」
皇甫琮生氣了,掙紮著從太監身上下來,不管太監在後麵怎麼喊他,隻悶頭跑自己的。壞蛋太監,他聽到他叫皇帝哥哥叫小桀。太傅說了,因為太監喜歡皇帝哥哥才會叫他小桀。太監一定不喜歡他,才會叫他殿下!壞蛋太監,大壞蛋!以後再也不理他!
「小心!」
「撲通!」皇甫琮五體投地趴在地上……
好痛,小琮的膝蓋好痛,小琮的手好痛……「太監……太監!嗚哇!」
太監沖到他麵前卻沒有抱他,而是在他麵前蹲下,摸了摸他的頭道:「男子漢小丈夫流血不流淚,自己爬起來。」
太監壞!壞太監!嗚嗚。自己爬就自己爬。皇甫琮抽噎著從地上好不容易爬起,爬起來就撲到太監大腿上,逮住他的手就狠狠咬了一大口。
讓你不喜歡我!
張平把包得跟個粽子似的手伸到平武帝麵前。
「怎麼了?」正在批奏章的皇帝隨意瞄了一眼,毫不心疼地推開那隻礙眼的粽子手,隨口問道。
「你弟和太醫的傑作。」
皇甫桀皺起眉頭,「你又跑去逗那小鬼了?你要真那麼閑就過來侍候我,別每天跑得不見人影。」
站在角落裏負責侍候茶水的小太監一看張平出現,立刻努力目不斜視、兩耳不聞。
「切,我又不能幫你批奏摺,留在這兒也不過就是幫你添添茶倒倒水,你不無聊我無聊。那小鬼挺好玩的,才三歲,給瘋子教得跟小老頭一樣,一口一個本宮。你說瘋子那麼瘋瘋癲癲的一個人,怎麼會教出這麼一個一本正經的小傢夥?」張平也不見外,自己拖了一張椅子在書案邊坐下。
不愧是張公公,也隻有他敢這樣和皇上說話,還敢這樣說皇太弟,更敢不等陛下賜坐就自己拖椅子坐下。小太監不由萬分佩服和敬仰,同時又後悔不已。我怎麼就這麼沒眼色呢?這麼好巴結的機會,唉!
不怪小太監沒眼色,隻能說張平搬椅子的速度太快。
「天性。」皇甫桀頭也不擡的就回了兩字。
「哦?我不覺得你家哪個有這樣的性格啊。」
「物極必反。」
張平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鬍鬚,點點頭道:「有可能。」
「給我添水。」皇甫桀把茶盅推到閑人麵前。
「是,陛下。」張公公恭謹地道。
這下小太監活絡了,不等張平起身,就從暗處走了出來。
「張公公您歇著,奴婢來就行。」小太監迎上張平小聲道。
「多謝。」張平笑咪咪的和小太監一起走進上書房內的茶水間。
「站了大半天了吧?累不累?」
「回稟公公,奴婢一點都不累。」小太監趕緊道。
「傻孩子,站這麼久怎麼可能不累。你就在這裏休息吧,陛下那兒由我侍候。」張平摸了摸小太監的後腦,憐惜地笑。
小太監感動萬分,兩眼看著就紅了,「公公,奴婢、奴婢……」
「聽話。」
小太監還算機靈,知道張公公和陛下等會兒說的話肯定有不適合他聽的,無聲地行了個禮。張平笑笑直接把爐子上已經燒開的水壺提走,順便捎帶了一隻杯子。
小太監留在茶水間裏換上新的水壺,並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