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代替嶽蓮樓處理過春節分發年貨的事兒,陳霜對他的觀感從“除了功夫之外一無是處”,上升至“還是有那麼一點兒優點的”。
嶽蓮樓和章漠去了金羌,具體去做什麼,兩人不說,陳霜知道得也不太詳細。他並無凡事追根究底的興趣,也知嶽蓮樓身上有許多秘密。若是可以告訴自己,嶽蓮樓以後一定會說的。
兩人走得倉促,嶽蓮樓的事兒交給陳霜,章漠的工作則由沈燈處理。
這日一大早,陳霜還在房裏擦臉,便聽見沈燈在外頭的怒喝:“嶽蓮樓呢!!!”
陳霜默默不語,知道燈爺必定是怒極了,竟忘了嶽蓮樓不在家。
吃早飯時他聽幫眾議論,原來是嶽蓮樓早前在玉豐樓吃飯賒賬,留了沈燈的名字。
陳霜心中大驚:這廝不怕死,竟膽大到這種地步。
後來又聽幫眾講,他告訴春風春雨樓新來的姑娘小夥,自己名為“陳霜”。
懷著憤怒,陳霜這一日在處理嶽蓮樓留下的諸般事情時,不免帶上了怨恨。
臨近中秋,要給明夜堂幫眾分發過節的物品,浩浩蕩蕩近百書冊,都是人名。陳霜看得頭昏腦漲,忽聽院中傳來說話的聲音。
是紀春明來了。
北軍與北戎一戰,雖然獲勝,但後續事情極多。建良英和白霓拉著靳岄一同商議討論,夏侯信卻對靳岄百般提防,靳岄那時在萍洲城十分被動,左支右拙,過得艱難。賀蘭碸又留在軍部裏訓練莽雲騎,靳岄身邊沒什麼信得過的人,陳霜讓阮不奇回大瑀聯絡明夜堂,告訴章漠北方發生的事情,自己則留在靳岄身邊陪他。
這一留便留了四年。
四年間他幾乎走遍了北戎每一個地方。隨著戰爭中止,北戎和大瑀的商隊恢複來往,他同靳岄一起跟隨商隊南來北往,見識了許多事情,比沈燈去得還要遠。
沈燈甚至打算讓他續寫自己的俠義事錄。
他們還去了怒山部落,見到賀蘭金英、朱夜和卓卓,還有奶娃娃模樣的澤澤。
卓卓長大許多,靳岄乍一看見騎著踏雲奔來的卓卓,失聲喊出:“女裝的賀蘭碸!”
卓卓耳朵尖,一邊揮舞馬鞭跑來一邊大喊:“我才不是他!”
高辛人果真個個高大貌美,在陳霜看來,卓卓長相更在賀蘭金英和賀蘭碸之上。她如同血狼山上峰的圓月,如同馳望原的春風,隻要看誰一眼,誰就落進她碧玉般雙眸之中,仿佛墜入漩渦,不可擺脫。
她騎術出色,箭術更是絲毫不遜色於賀蘭金英。怒山部落裏年輕的小夥子們談起卓卓,一臉傾慕和熱愛。高辛人談起卓卓,總要左右詢問確定:她是高辛人的女王,對麼?
可高辛族和怒山族已經融合在一起,卓卓對“女王”位置毫無興趣,天天上山打獵,逮住賀蘭金英就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去大瑀打仗?
賀蘭金英除了去北邊跟白原族做生意之外,最大樂趣便是遛娃。怒山部落的老人見了澤澤就慈祥地笑,他們篤信馳望原天神的傳說,堅持認為澤澤才是馳望原天神真正降世的神子。
陳霜覺得卓卓已經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高辛人,但澤澤身上有賀蘭金英與朱夜的血脈,他和靳岄都不敢想象這孩子長大之後會是什麼模樣。
縱然在靳岄心中賀蘭碸是最好、最英俊的高辛邪狼,但他也對陳霜悄悄講過:澤澤一定比賀蘭碸還帥。
陳霜沒跟賀蘭碸提過這事兒。他也不敢說。
在北方呆的幾年裏,他幾乎每隔一個月就給紀春明寫一封信。
信裏說的自然是北方的事情,他和靳岄,和卓卓,和怒山人,和賀蘭碸,和白霓建良英。
紀春明沒見過夏季列星江上下同輝的星河,更沒機會去江北,去北戎甚至英龍山脈。他在回信裏告訴陳霜,自己很羨慕他。
陳霜此時聽見紀春明的聲音,隱隱的竟似與人產生爭執。他連忙放下筆墨出門。
陳霜的院子在明夜堂後門不遠,紀春明來找他,總是獨自一人從後門進入,手裏不是拎著茶葉就是拎著酒。陳霜回到梁京不過半年,紀春明隔幾天就來一次,兩人天南地北什麼都談,關係倒是比以往還更顯親近。
院中不止紀春明,還有另一位同樣官員打扮的青年,模樣稚嫩。陳霜隻一眼便認出,他是禦史台樂泰手底下的人。
陳霜從北方回來,帶了些北戎的特產,他給謝元至送去的時候,在謝元至家中見過樂泰。這青年似乎是樂泰的學生,仰慕謝元至許久,樂泰特意帶他去見謝元至一麵。
那次匆匆一麵,陳霜隻記得此人長了張木呆呆的臉,有幾分固執的迂腐,且並不喜歡江湖中人。
見陳霜走近,紀春明與那人中止爭執,臉上還兀自帶著怒氣。
“怎麼了?”陳霜笑著問,“是我院裏貓兒狗兒太吵,惹惱介大人了?”
那青年果真一愣:“你記得我?”
陳霜心道,你這樣問,看來你也記得我。
他臉上仍是溫和、親熱的笑容:“禦史台介楊介大人,大名鼎鼎,如雷貫耳,陳霜怎會忘記?”
青年並未察覺他語氣中一絲揶揄,帶幾分不情願,但還是拱手作揖:“客氣了。”
陳霜本來有滿腹對嶽蓮樓的怨言要跟紀春明傾訴,如今多了個介楊,隻得正經待客。
院子小巧,幾棵樹頂了滿冠紅葉,柿子掛在枝頭,從北方往南方遷徙的小雀在樹上歇腳,尖喙啄個不停,吃得津津有味。
介楊一聲不吭,偶爾看看陳霜,偶爾看看雀仔。
陳霜:“……”
他轉頭低聲問紀春明:“他來幹什麼?”
紀春明一臉無奈:“他是樂大人的親戚,去年的榜眼,如今在禦史台做事。可他一心想來刑部,樂大人便讓他結識我,與我多來往交流。”m.X520xs.Com
陳霜:“他不喜歡我?”
紀春明:“他認為朝廷中人應當與江湖人保持距離。”
陳霜:“啊……”
紀春明實在忍不住,聲音壓得更低,湊近陳霜的耳朵抱怨:“此人好煩、好煩、好煩!”
實在是因為太少見紀春明對外人流露這般煩惱情緒,陳霜不禁笑起來。
介楊坐在兩人麵前,一雙眼睛在陳霜和紀春明身上打轉,臉色愈發黑得可怕。
陳霜隻覺得此人年紀比紀春明小,脾氣性格居然比紀春明還執拗迂腐,著實令人捧腹。他正正衣冠,把自己本事運用起來,化身一位端莊正派的前輩,對介楊說:“介大人,請用茶。”
介楊看那茶水:“裏頭是不是放了藥?”
陳霜:“……放……放什麼藥?”
介楊:“蒙汗藥。”
陳霜頓了一頓,眼中笑意更盛:“……蒙汗藥不便宜,介大人還不值得我使用。”
介楊:“你們這樣的江湖人,狡猾奸詐,詭計多端。”
陳霜仍是笑眯眯:“介大人這麼會說話,一定是被人打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