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岑煆凡事都要多想幾分,尤其在麵對岑融時。他察覺這是岑融的試探,等岑融停口後,他略略一忖,認真回答:“回官家,我確實見過喜將軍,那時候西北軍統領還是張越。我帶隨從潛入金羌大營,不料被早有防備的雷師之擒獲。”他笑得無奈:“我記得張越還因此參了我一本,說我目無軍紀。”
岑融看他兩眼,點頭道:“確有此事。”
“我若真跟金羌有什麼往來,又怎會殺了雷師之,還砍下他的頭來?”岑煆朗聲大笑,“不知是誰嚼的爛舌頭,讓他到封狐城去看看,要真能在馬場裏找出什麼高頭大馬,我便把這將領之位讓了給他。”
岑煆喝下一口茶,很快又說:“官家……”
岑融微微一笑:“生分了,就同以前一樣叫我三哥吧。”
“那成,三哥,還有馬不?”岑煆麵上掛著與以往毫無二致的笑,就著岑融這個話題追問,“我聽說廣仁王的軍隊在南疆赤燕買了不少馬,北軍那邊跟北戎關係緩和,也能買馬,偏就西北軍對著金羌,也沒有買馬的途徑。三哥若是有馬,再多給我一些吧?尤其是莽雲騎,需要好馬、駿馬,可如今都是些西北軍中服役多年的老馬,不成的。”
他說白霓回到西北軍後,看到那些老弱馬兒,幾乎天天逮著自己責罵。說他沒本事,連一匹好點兒的馬都無法給西北軍找回來。說到動情處,岑煆也不免唉聲歎氣,情緒低落。
而他越是不掩蓋情緒,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情,看起來就更為真實。在岑融的印象中,岑煆一直都是這樣的五弟,心思不重,更談不上什麼心機。
岑融心想,這樣的蠢人,我防備他做什麼?
茶喝完了,事兒也說完了,岑融要岑煆留下用膳,岑煆卻說妻子身體不適,得回家照顧。辭別岑融離宮後,岑煆長長鬆了一口氣。有貼身隨從低問:“今日去謝先生家麼?”
“不去了。”岑煆說,“回府吧。”
暮色侵染梁京屋舍,四麵煌煌,如一場大火暗暗燃燒,天上地下鋪盡了金紅之色。岑煆騎馬慢行,在馬兒身上擦去手心冷汗。
他選擇相信楊執園的話,但今日岑融流露的一絲殺心,仍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此時謝元至家中,殷氏與童子擺好了飯食。樂泰等人與謝元至一番長談,人人麵色凝重,不願留下吃飯,紛紛告辭。靳岄惦記獨自在家中的賀蘭碸,也同謝元至辭別。臨走時他抬眼看了看沈燈,沈燈與殷氏微笑告別,他能從殷氏眼中窺見一絲殘餘的淚意,卻看不出什麼詳細前情。
似乎是知道他心中滿是好奇,走到一半,沈燈歎道:“總看我作甚?想問我跟你師娘的關係?”
不出靳岄所料,殷氏果真是曾對沈燈有過茶飯之恩的人。
殷氏閨名殷小遠,父母雙亡,從小隨父親舊友殷穀遊曆江湖,學過一些挺漂亮的功夫。沈燈年輕時行為莽撞,招惹了不少仇家,有一回遭仇家追殺,寡不敵眾,被砍了好幾刀,刀刀致命。仇家見他氣息奄奄,扔他在路上便走了。若不是殷小遠從集市上回來見到躺在雨水裏的沈燈,怕是世上早就沒了沈燈這個人。
沈燈說這是茶飯之恩,實則是救命大恩。殷小遠把他背回家中,養父殷穀起初不願救沈燈,發現沈燈身上的明夜堂記認後便改了主意。
靳岄奇道:“那殷大俠也是明夜堂的人?”
“……殷大俠……?”沈燈忽然一笑,點頭道,“對,他也是明夜堂幫眾。見我隻剩半口氣,自然要秉持同門之誼,救我一命。”
他在殷家那小院中住了三個月。殷家家貧,沒空餘的床鋪,他便和羊兒一塊住在羊圈裏。殷穀懂得醫術,常給他開些奇怪的藥,看病的手法有時候是望聞問切,有時候卻隻點著沈燈的額頭,念念有詞。
靳岄想起他在馳望原的經曆:“……巫者給生病的小羊小馬祛除邪氣,也是這樣做的。”
“總之我好賴是活下來了。遠姑娘待我極好,我感激她,便對她說,此後凡是她的事情,沈燈萬死不辭。”沈燈扭頭看靳岄,“……怎麼,陳霜還說了別的?”
靳岄忍著笑:“嗯。”
沈燈也不隱瞞:“對,我喜歡她。”
沈燈行事直接,喜歡殷小遠便日日去看她,跟她說話,送一些小物件兒,寫酸詩,竭盡全力逗她開心。他彼時是江湖中人人稱頌的少年俠客,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卻不知為何,就是無法擒獲殷小遠的心。去的次數多了,連殷家隔壁的姑娘都開始給他繡腰帶,偏偏殷小遠不為所動。
他思忖反複,把問題歸結在殷穀身上。殷穀十分不中意他,常當著他的麵提醒殷小遠:江湖人幹的都是腦袋別褲腰帶上的事情,不要嫁這樣的人。
沈燈氣得很,但又無計可施。殷穀畢竟救過他一命,又是明夜堂前輩,他隻得忍氣吞聲。
他當時已經在明夜堂中負責刑罰與紀律,管理嚴格,明夜堂中的人極為畏懼他。殷穀知道他身份,愈發的在殷小遠麵前強調他的不好。沈燈氣惱起來,對殷穀和殷小遠的關係生出好奇,開始偷偷查殷穀的過去。
殷穀雖然加入了明夜堂,但他跟明夜堂裏的絕大部分人都不熟悉。沈燈從未見明夜堂的人來拜訪過殷穀,也沒能從老前輩口中問出關於殷穀的一絲印象。翻查了所有宗卷,沈燈終於在一個小本冊裏發現了殷穀的記錄。
“他是在萍洲城的明夜堂分堂入的冊。”
萍洲城是江北十二城中最靠近北戎的城池,靳明照過去在北軍服役時,曾在萍洲城呆過一段時間。靳岄甚至想起,賀蘭金英與父親的相識也發生在萍洲城。殷穀加入明夜堂時,萍洲城仍是大瑀國土,靳岄奇道:“萍洲城又如何?”
沈燈擺擺手,跳過這個話題,繼續道:“我又繼續往下查探,發現此人來了大瑀之後便一路往南。我當時是在仙門城受的傷,而他那時候已經在仙門住了許多年。仙門這地方有個特點,稀奇古怪的宗派特別多,裝神弄鬼的人容易混口飯吃,就跟北戎的巫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