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笑道:“你對北戎巫者有什麼不滿嗎?”
“我不喜歡北戎的巫者。那殷穀也擅長裝神弄鬼。”沈燈頓了頓,又道,“後來發生了一件大事。殷穀與人起爭執,錯手殺了人,那人是江湖上某位大俠的獨子,那大俠來到明夜堂要我們交出人來。我奉命去找殷穀,卻發現他帶著遠姑娘逃跑了。”
沈燈最後在列星江畔的楊河城發現了殷穀的蹤跡。他帶著殷小遠一路北行,似乎想逃回列星江北麵。被沈燈攔截之後,倆人打了個昏天黑地,沈燈顧念他的身份,不敢下重手,生怕殷小遠難過。但兩人年紀相差二十餘年,縱然殷穀身手了得,最終也不敵更年輕的沈燈。
殷穀被沈燈重創後,沈燈本想把他帶回明夜堂,不料殷小遠卻跪下哀求,請沈燈放殷穀一命。她自小與殷穀相依為命,已將殷穀看做自己父親,她提醒沈燈曾對自己有過一個允諾。
沈燈與殷穀父女對峙,踟躕數日,最後還是收起了刀。
“但殷穀必須逃回北戎,他殺了人,不認錯也不認罪,明夜堂不能留這樣的人,那大俠出了懸賞令,他若還留在大瑀,活不過三天。按照幫派刑規,他離開明夜堂,我就要毀去殷穀身上化春六變的所有功力。”沈燈歎氣,“但遠姑娘又一次攔住了我。”
殷穀從楊河城回北戎,一路上千難萬險。當時正是深秋,掐算時間,他踏過北戎邊境時應該是深冬。天寒地凍,他若是毀去全身內力,變作廢人,隻怕根本熬不過這段寒冷的路途。
殷小遠跪下哭求,甚至說出了“我可賣身為奴為妾”這樣的話。沈燈心中大慟:他哪裏是要一個奴婢或是一個妾侍?而這句話也愈發令沈燈明白,自己戀慕心疼之人,實在是從頭至尾,都沒有對自己動過心。
那是他進入明夜堂之後第一次做自己不情願的事情:他沒有廢去殷穀的內力,反倒一路護送,直到殷穀進入萍洲城,最終穿過邊線,回到北戎。
靳岄聽得出神,兩人站在月色裏,他忽然生出疑竇:“回到北戎?殷穀……是北戎人?”
“是啊,巧得很,你還認得他。”沈燈唇角一勾,“他的北戎名字,叫阿苦剌。”
靳岄登時站定。
“北戎人,懂得化春六變,會醫術,巫者。嶽蓮樓和阮不奇一說起這個人,我便知道一定是他。”沈燈說,“殷穀當年是因為受北戎大巫排擠,在燁台待不下去才來的大瑀。遠姑娘父母行商,把他帶到了萍洲城,他與殷家情誼很深。遠姑娘父母離世後,他便照顧起彼時隻有五六歲的孩子。一晃眼,竟然已過了這麼多年。”
沈燈看著樹梢的果子,眯起眼睛,深深呼吸。夜間的清風挾帶初秋未消暑氣,拂麵而過。
“我當日送他到邊線,他下跪謝我。他年紀比我大,輩分比我高,我把他拉起。他說我人不錯,但明夜堂卻不辨黑白,他殺人分明有理有據。我嫌他囉嗦,催促他快走。他過了那邊線,回頭又跪我。他感激我不因他是北戎人而痛下殺手,與我承諾,若日後見到大瑀人,他也一定好生對待。”
沈燈扭頭看靳岄:“你覺得他做到了麼?”
靳岄滿腔澎湃情緒堵在喉頭,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他從不相信的命運織就了千絲萬縷的大網,將世事人情全都籠罩在內。他不幸是其中一人。他可幸是其中一人。
“阿苦剌爺爺……我和賀蘭碸都覺得,他身上有一股子北戎人少見的俠氣。”靳岄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沈燈陪他又走了一會兒,回頭笑道:“當初放走阿苦剌,確實是我不情願之事。”
他回到大瑀,卻再也找不見殷小遠。數年後才知是那江湖大俠把人擄走,囚在府中狠狠折磨,待殷小遠一身惡病,便把人丟進了花街柳巷,賤賣一般。沈燈提刀去殺了半府的人,章漠的父親帶他上武林大會,痛陳那大俠盛名背後的汙濁醜事,並以明夜堂為沈燈作保,此事才算結束。
之後,明夜堂傾盡全力找到了殷小遠,沈燈卻發現自己仿佛被命運纏縛,仍舊與心愛的姑娘擦肩而過。
“你知道你的先生因為什麼而辭去太傅之職麼?”
靳岄:“因為他……他去雞兒巷尋歡作樂,卻不肯付錢,還把人店子給砸了。朝中有人彈他,他也不辯白,直接請辭。”他忽然想起,謝元至請辭後不久便娶了殷氏。
“他不能辯白,因為他根本不是去雞兒巷尋歡作樂的。”沈燈說,“明夜堂找出遠姑娘的時候,我不在梁京。等我趕回來才知,原來靳夫人無意從堂主娘親口中得知此事,十分憐憫遠姑娘遭遇。她又不敢拜托別人幫忙,便打算自己拿錢去贖。她帶著人去雞兒巷時,恰好在街上遇到謝元至。謝元至問清原委,認為靳夫人不便在雞兒巷拋頭露麵,自告奮勇,代她去了。”
謝元至自然是不能辯白。他贖出殷小遠,憐憫她身世可憐,更沒打算在朝堂之上陳述殷小遠之事。借機辭去官職後,謝元至帶殷小遠去見岑靜書。岑靜書察言觀色,發覺兩人言辭神色中均透露出彼此好意,便趁勢拉起了這根紅線。
沈燈回京之時,正是謝元至與殷小遠成婚之日。章漠的父親和少年章漠陪他喝了一晚上的酒。酒盡時,他也終於放下了。
靳岄萬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段淵源,怔在當場。
“京中發生的事情,是遠姑娘告訴我我才曉得的。”沈燈低聲道,“小將軍,謝先生是好人,靳夫人也是好人。遠姑娘能有今日際遇,或許也是因為我當日心軟,鬆手放了阿苦剌一命。是這天憐憫我一瞬的善意,才會設計出靳夫人與謝先生,救她出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