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梁京滿城花燈熄滅,衛岩才回到家中。他身上沾了血腥氣,隻想盡快回房換衣,下馬時卻在街角看見紀春明。
紀春明一路小跑,微微氣喘,見到他劈頭便問一句:“為什麼?”
兩人同朝為官,又因為在楊鬆兒、盛可亮案子中與岑融配合默契,現在是新帝極信賴的朝臣。平日裏兩人見麵也會相互打招呼,雖然已無往日的熱絡,勉強算尋常同儕。但衛岩甚少見到紀春明這樣急切憤怒,上一次紀春明這般流露情緒,大概是得知衛岩將與他人成婚之時。
衛岩自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官家有命,我不得不做。”
“那是對十惡不赦之人才會動的大刑!他是練武之人,一旦破骨,這一輩子可就毀了。”紀春明氣得口不擇言,“衛岩你這心腸是什麼玩意兒做的!賀蘭碸是靳岄什麼人你不是不清楚,靳岄對你我有再造之恩,若不是當初他設計為楊鬆兒翻案,你現在不過是盛可亮底下一個沒權沒勢的少卿,頂個虛銜,什麼都做不了!又哪裏能有禮部尚書青睞,哪裏能娶得嬌妻美妾,滿堂富貴!”
“我沒有下重手!”衛岩厲聲喝道,“責備我之前為何不問問清楚?他受的大多是皮外傷,那入骨的刑具我已經盡量注意分寸,去除刑具之後,他仍可尋常練武,不過是肩臂不大靈活罷了。官家知我用刑酷辣才把賀蘭碸交到我手上,我若心慈手軟,我會是什麼下場?你可曾為我想過?”
“賀蘭碸持弓、用刀,肩臂不靈活那便等於要了他的命!”紀春明毫不退讓。
“我能怎麼辦?你告訴我更好的方法吧。”衛岩在他麵前走來走去,惱得大喊,“我囚他於鐵籠,我在刑具上加裝鐵鏈,故意拉拽,不過都是演給官家看的罷了。隻要他足夠慘足夠疼,血流得夠多,官家也就滿意了。”
“常律寺有你這樣的少卿,真令人不齒。”紀春明咬牙,“你身為大瑀三法司之使,不公正不清白,官家命你誣陷他人,命你對無辜之人動用酷刑……”
“我若拒絕,我若據理力爭,換了另一個人來,你以為他就會對賀蘭碸網開一麵?別的人隻會更殘酷!”衛岩抓住他肩膀,“我以為你我同朝為官,你能諒解我的苦衷。”
紀春明退了一步:“別人殘酷有十分,你偏要做到八分九分,還要辯稱自己足夠慈悲心善。凡事都用一句你也有苦衷,你也不得以來搪塞。”
衛岩:“你是認為我做得不對了?”
紀春明:“自然不對!”
衛岩咬牙:“你我多年相識,還敵不過你跟靳岄賀蘭碸寥寥數月的關係?當初與你分開,也不見你這樣責備過我!靳岄賀蘭碸又算是你什麼人?你這樣緊張憤怒,莫不是看上了……”
話音未落,他眼前忽然一黑紀春明竟揮拳朝他打來,正中鼻梁!
隨從紛紛將兩人拉開,紀春明揉了揉手背,往地麵重重一唾。“我憤怒是因你身為常律寺少卿,擔著山一般的重責,卻用手中權力滿足天子私欲!長此以往,常律寺隻會成為天子掌中刑法私衙,三法司便徹底形同虛設!”
衛岩抹去鼻下鮮血:“紀春明!你好幼稚!”
紀春明卻已經轉身離去。他從未出拳揍過人,衛岩鼻骨又硬,砸得他手背生疼。也不知是否把他鼻子揍歪了,不知他那張俊臉是否會破了相種種擔憂混在紀春明心中,他竟然隱隱地鬆快起來。這一拳早該打了,隻是礙於自己文人身份,才一直猶猶豫豫下不了手。原來打人這般快活,紀春明快活得拔腿在長街上狂奔。
他一路跑回家,牽了馬便去往靳岄的家。他和瑤二姐也去看燈,到玉豐樓前頭圍觀時恰好碰上衛岩陳述賀蘭碸罪狀。靳岄被禁衛帶走後不久,賀蘭碸也被人拖了下去。他與瑤二姐想湊近去看,回頭卻發現連陳霜和阮不奇也不見了。
此夜已深,靳岄竟還沒回家。
“回不來了。”阮不奇咬著皮繩,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他已經被廣仁王宋懷章帶走,今夜便啟程往南。宮裏剛送來的密信,不曉得是誰寫的。”
紀春明看一眼那信箋:“是聖人。”
阮不奇:“所以信上寫的都是真的?”
沈燈從外匆匆走入:“是真的。廣仁王已經整備隊伍,即刻啟程。”
他左右看看,果斷道:“從梁京往南境必須經過仙門城。陳霜去過仙門,熟悉地形情況,你悄悄跟著廣仁王隊伍前去,不要驚動他們,我們還不知廣仁王為何要帶走靳岄。每抵達一個城池便讓分堂給我來信。若到了南境,如有可能,多注意嶽蓮樓和堂主的下落。”
阮不奇:“我也要去南境找堂主。”
沈燈:“別任性。你隨我去楊河,我們絕不能讓賀蘭碸回北戎。他一旦落入北戎天君之手,便再不可能逃出來。”
從梁京去北戎必須經過楊河城。沈燈計劃在楊河城中救人。為了撇脫明夜堂的關係,他找來西域苦煉門的裝束武器,打算把這事情嫁禍到他最不喜歡的苦煉門頭上。
賀蘭碸實則連自己何時離開梁京都不清楚。他被拖離朵樓,仍扔回常律寺的大牢中,之後便陷入了日複一日的高熱與昏睡。斷斷續續地有人來為他診治,有人為他灌藥,他抓住那些麵目模糊不清之人的手,喊靳岄的名字,但從無回應。
之後便是一路顛簸。雖有藥湯藥丸吊著一條命,賀蘭碸仍然感覺自己的活氣正一絲一絲地從體內消失。在偶爾難得的清醒中,他知道自己正在囚車中趕路。背上刑具已經拆下了,但背部灼痛未消,他始終隻能蜷縮在囚籠內,身上戴枷,隨著車馬晃動不停。他所有的心思都隨著靳岄而去,知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便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為靳岄思慮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