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碸躺在小帳子的幹草中,看著頭頂發愣。
七八根希楞柱立在粗大鬆樹枝上,另一端彙在一起紮緊,再蒙上一層擋風遮雨的氈布,便是最簡單的帳子。希楞柱彙集的地方留了一處小小的空檔,樹頂的雪被風吹碎了,從空洞懶懶墜入,落在賀蘭碸身上。
賀蘭碸一時間分辨不清,自己為何生氣。
靳岄說得對,他並非北戎人。
從誕生之日起,他身上便流淌著高辛人與漢人的血,他還有一雙狼瞳和更近似漢人的眉目,分別來自綠眼睛的父親與麵貌俏麗的母親。
在北戎的傳說中,來自西北邊陲的高辛人是災難的化身。他們的綠眼睛是被狼神懲罰的證明:古老莊嚴的神靈把邪狼的魂魄寄藏於高辛人身上。綠眼睛的高辛人會吃掉父母、兄弟姐妹與子女的性命,摧毀河川山穀,帶來席卷大地的浩蕩災難。
賀蘭碸出生時,燁台的人已經接納了父親和兄長。但父母先後離世,傳說似乎被證實,一切漸漸變得不同了。
賀蘭金英那時候已經是十幾歲的少年,他是燁台最英俊的騎手,卻連參加騎術比賽的資格都沒有。賣掉家中的兩匹馬兒後,兄弟倆總算湊到一點錢糧,把幾個月大的妹妹從重病中救了回來。
但傳言沒有停止,卓卓太小,賀蘭金英又足夠強壯,年幼的賀蘭碸成了最恰好的靶子。
賀蘭金英常常在外打獵遊牧,卓卓被營寨的女人們照顧著,他隻能自保:和都則一起,跟在渾答兒馬屁股後頭,任他取笑,任他鞭打;說北戎話,嘲諷自己的狼眼睛,和北戎男兒一樣,大口喝北戎的酒,用父親留給他的小刀切割羊肉馬肉,學習應付風駝。
賀蘭金英取笑過他,勸他不必這樣。可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不被人理會和接受,他的苦和痛是崩天裂地的。
想在馳望原生存下去,他必須先成為北戎人。
但被靳岄驟然說破,賀蘭碸有一種粗糙但持續長久的傷心。他救過靳岄一次,他以為靳岄和別的那些人應當是不一樣的。
有人敲了敲樹幹,樹頂簌簌落下一片雪:“賀蘭碸。”
許久不見有人回答,賀蘭金英在樹下笑了:“和你的小奴隸吵架了?”
賀蘭碸探出腦袋:“你來做什麼?”
“來給你出主意。”賀蘭金英笑道,“他若讓你生氣,你就讓他去幹苦活,若還生氣,就把他給了渾答兒。我看渾答兒可是很喜歡他……”
賀蘭碸靜靜看他亂說話,眉目間是明確的拒絕。
賀蘭金英說夠了也就停了,手中馬鞭輕輕敲擊樹幹,仰頭看自己弟弟。
“我知道你不舍得。”他說,“他是你的朋友。”
賀蘭碸終於開口:“他不是。”
“隻有朋友才會為這種事情生氣。”
賀蘭碸一下坐直:“你偷聽我們說話!”
“隻是恰巧路過。我提醒過你,大瑀人想法古怪,人人金貴,靳岄從沒把你當成朋友。”賀蘭金英說,“但他罵你,便是他不對,我剛揍了他一頓。”
賀蘭碸一驚:“他病剛好!”
賀蘭金英:“還剩半口氣,去看看?”
賀蘭碸連忙下了樹,騎上賀蘭金英的馬往回走。
自從當了百夫長、搬進新氈帳,兄弟倆都有了牛馬,卓卓從靳岄那裏學到了一個詞,天天自稱“大戶人家”。賀蘭金英想問賀蘭碸喜不喜歡那匹黑色高辛馬,但賀蘭碸一直心不在焉。
“大哥,我們是哪兒的人?”
賀蘭金英沒有半分猶豫:“高辛人。”
“……但我們阿媽是漢人。”
“所以我們也是漢人。”賀蘭金英隨口應。
“這怎麼行?”
“為何不行?”賀蘭金英笑了,“馳望原上有哪位天神規定,一個人僅能歸屬一片土地?百年之前這兒沒有北戎,百年之後天底下也沒了大瑀。現在你我身在馳望原,你甚至可以說你是馳望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