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豪扭轉乾坤的局勢塵埃落定,當整個東北河北省廳條子大舉過境,試圖內外夾攻,圍剿張世豪斃命他鄉,掘了心腹大患的千鈞一發之際,關彥庭和他結盟退避三舍未雨綢繆,唱了一出以少贏多的空城計,堪稱官場博弈的兵法之經典。任他駭浪拍身,任他千丈漩渦,穩坐釣魚台釜底抽薪,白道本是穩操勝券,頹唐至這一步,沈國安不僅是陰溝翻船,他疏忽輕敵了,以致覆水難收。

張世豪在賭,關彥庭亦是。

前者受囚1902,稍不留神,全軍覆沒,1902便是墳墓。後者裏通外國,冒著自挖陷阱的危險,畢生名譽搏得一線生機,反鉗老帥,一旦張世豪失控,上了祖宗的船,關彥庭的政績軍銜何嚐不是在法紀的審判下壓垮他的枷鎖,使他功虧一簣。

誘餌,他給得起,旁人也給得起。

張世豪索圖財與勢,眾目睽睽逃脫天道綱常的製裁,他要毫發無損活命,祖宗能逼他四麵楚歌,也能掩護他求仁得仁。張世豪多重選擇,關彥庭非百分百妥帖。而首次回合大獲全勝的沈國安,在他同黑幫一丘之貉的風口浪尖,栽關彥庭一頂道貌岸然沽名釣譽的帽子輕而易舉,他休得粉飾太平。

張關二人幾乎背水一戰,在哀嚎荒蕪的阿鼻地獄開疆擴土,置之死地而後生。

沈國安的綢緞唐裝被風拂起鼓包,鎖骨琥珀玉的紐扣崩開,他喉結攘動,吞咽了一團煙靄。

他夾著一截濡濕的黃鶴樓,火苗燃燒得費力,他渾然無覺,“你們要我做什麼。”

關彥庭將軍帽托在掌心,把玩邊緣縫製的呢布,“沈書記矜貴,我不敢麻煩您,您怎樣攪弄波瀾,毀掉了我的前程,償還就是,銀貨兩訖,相安無事。沈書記歌舞升平妻妾百媚的日子,不曾過膩吧。”

“兩名副國級的任免文書已經昭示各省,我就算騎千裏馬,也追不回了。我能駕馭的範疇替你竭力,管轄之外的,我也有我的難處。”

“難處。”關彥庭意味深長重複,“沈書記橫加阻攔時,您可積極得很。板上釘釘的事,您幾番讒言,剝削了中央對我的信賴和器重,我僵滯不前托您的鴻福了。”

沈國安臉色難看,他叼著煙卷不語。

“我二十三年兢兢業業,馳騁練兵場又如何,我無法掌控自己的功敗垂成,一夕間,沈書記吞噬了我的功勳,將我推入萬劫不複,官僚排擠嘲諷的冷板凳,您坐一坐嗎?”

沈國安猛吸了幾下,曝露老奸巨猾的獰笑,“你是真一蹶不振嗎?你表象懦弱自抑,背負冤屈,苦不堪言,暗中運用三十六計的遠交近攻,瞞過所有人的眼睛,圍魏救趙,假道伐褫。這盤棋的收尾,你翻身仗打得不可謂不漂亮。”

關彥庭神情謙遜又奸詐,“我不擇手段自保,是我的道行,沈書記恃權欺壓,是您的狹隘。我隻要我該得的,否則,玉石俱焚的下場,沈書記大抵比我狼狽。”

滾滾紅塵,狼煙遍地。

官僚天下,群雄逐鹿。

政壇的浮沉變革,牽一發而動全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趟線的螞蚱都一榮俱榮,同樣,一人失勢,也是一損俱損,破鼓萬捶。沈國安禁不起跌宕,除了暫時順服,答允關彥庭的條件,別無他法。因為他的對手鋒芒強勁有仇必報,且正在逾越破釜沉舟的關卡。關彥庭計長遠,他牙齒撕咬沈國安的第一口,就沒打算鬆嘴,他會咬得死死地,糜爛生鏽,腐蝕枯萎,森森白骨,直到求饒。

四名武警穿過鐵門,抵達沈國安身側,說了句什麼,他合攏眼皮,如鯁在喉,“關參謀長,好城府。”

關彥庭對武警的彙報內容像是胸有成竹,他漫不經心撣著帽簷並不存在的餘灰,“沈書記過獎,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沈國安眉骨怦怦直跳,隱忍到極致,武警小聲說,“三太太的腦子確實不聰敏,被人當槍使也無可厚非,您是知曉的,她心直口快,最易生是非。最重要她是您枕畔伺候,孰是孰非誰論短長?您難辭其咎。關參謀長在軍政熬作了人精,他這邊的消息放得不慌不忙循序漸進,扼住您的咽喉,咱招架不住了。這一回是省委力壓,他大約也不願徹底撕破臉,沒傳進中央的耳朵裏,下一次呢,咱防不勝防。”

那名武警我左右瞧著不尋常,他表麵替沈國安思慮周全,細咂摸滋味,頗有幫關彥庭鋪台階的隱喻,我不露聲色瞅著,沈國安躊躇半晌,他冷哼,“關參謀長,我這一輩子,中央、軍委、省部、官商兩路,乃至這不入流的江湖,我未曾佩服什麼人,提起運籌帷幄,你是唯一一位。”

“沈書記的讚美,我受之有愧。”

“不。”風夾雜著縷縷暴雨前的寒冽,武警為沈國安披上一件鬥篷,他瞳孔漾著陰鷙,“你當之無愧。”

他大手一揮,吩咐部下駕車駛回莊園,車隊呈雁陣揚長而去,悠曠的船笛在熊熊火焰歸於熄滅前的幾分鍾,陷入死氣沉沉的靜謐,海港烏泱泱的,積釀著電光火石的霹雷,帳篷頂敞開了黑傘,十字傾斜,油燈的影,黯淡了一層。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