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體積狹小的私人遊艇緩緩駛出西港閘門,起先不經意,浩渺的煙波褪散,甲板佇立著一座軍用射擊靶,一環疊加增至十環,靶心嫣紅,即使夜幕混沌倉皇,它的清晰度也不差。

關彥庭彎腰,肉眼勘測槍靶的距離和尺量,他臂肘橫亙,在虛無的空氣中畫了一個圓弧,艙頭的警衛員調整了靶子的方向,張世豪不疾不徐接住馬仔遞來的勃朗寧,他們默契得很,完全不開口交流,各自執彈夾上膛槍械,我從未一睹他們如此果斷利落,閱兵儀式乘坦克居高臨下巡查的關彥庭,刀光劍影起孤注一擲殺戮的張世豪,他們任何瀟灑無畏的模樣,都沒有此刻姿容勃發。

那是這世間最閃耀英勇的軍裝,墨綠色如巍峨的山黛,如茂盛的沙洲,不見一絲褶皺,嶄新,潔淨,筆挺而明朗。

張世豪雪白的襯衫濺落了幾滴血跡,是鄭長林的槍口遺留,恰似一朵有毒的牡丹,在火海熱浪的簾幕後,爍爍生光。

他們並肩而立,麵朝港口,月色清幽,灰白的海浪漫過礁石,呼嘯淩空,雄渾墜落,仿佛一道遭瘋狂颶暴席卷的瀑布,雄渾偉岸,從磅礴的懸崖墜落,那般驚心動魄;停泊的汽船劇烈顛簸,數米潮湧撲騰著貨輪支漿的桅杆,哢嚓的斷裂聲刺痛耳膜,子夜時分的港澳碼頭,揚帆朔朔,萬裏黑雲,它的江山不錦繡,反倒是它的詭譎,它的逼仄,令人顫抖。

這些龐然大物形成無窮無盡的障礙,擋住瞄準的視線,遮掩了槍靶。

關彥庭的血性,是寧折不屈,他的目標直衝十環,板正的肩章挨著側頸動脈,他屏息靜氣,食指一壓,正中靶心,抬臂的過程連猶豫定格皆無,快準得不可思議。

“張老板,五百斤的海洛因,在幾號倉庫。”

“6號,東港灣。原屬勝義幫。”

關彥庭勾著似有若無的笑,“偷梁換柱,沈國安方才說漏一人,值得他欽佩的,不隻我,應算張老板一個。”

張世豪一擊精湛得無以複加,關彥庭的子彈射入靶心,他射中一串,剛好環套環,捅進了關彥庭上一枚子彈的洞眼。他收槍吹涼槍口的滾燙,“他是否欽佩我,不妨礙我回東北。就在這幾日。”

關彥庭目視東搖西晃的甲板,槍靶在擺動,射中極難,這樣的射法,更是聞所未聞,他諱莫如深說,“張老板,槍法又精進,無人匹敵了。”

張世豪取出空了的彈殼,重新安插一枚彈夾,“我與關參謀長,有生之年合作了一局,沈國安來澳門前,利益、荊棘、欲望,三樁最具吸引力的東西,妄圖係你我的同盟,也簡直天方夜譚。很有意思。”

關彥庭摩挲鋥亮的扳機,驀地一扣,子彈射出,仍舊十環,“我一貫逆水行舟,越是看似占下風,我越是認定他有絕處逢生的潛質。事實證明,我沒料錯,張老板和我是一路人。殊途同歸,自然合作愉快。”

張世豪眯眸,他睥睨奔騰不息的江麵,“再愉快的合作終將瓦解。道不同不相為謀,同歸,也是一時片刻。”

他們互不相讓,在短短一分鍾內射了十連發,張世豪的十連發,槍聲幹脆,腕力強悍,關彥庭的十連發和他一並插滿了紅色的靶心,十環區域內密密麻麻的洞孔。

張世豪說,“如今,輪到你我了。”

關彥庭將槍交給隨侍的張猛,“酒遇知音將遇良材,我和張老板的黑白之爭,勢必異彩紛呈。”

他摘掉手套,笑著偏頭,“我拭目以待。”

關彥庭邁下礁石,經過我麵前時,沉默掃了我一眼,他眼中含笑,卻未停留,便登上了等候的吉普。

我冒出涔涔冷汗,麻木蜷縮在沙坑,呆滯望向朝我走來的張世豪,他如同什麼也沒發生過,嫻熟而自然牽住我的手,他的手溫熱寬厚,撫平我的躁動和驚懼。

“阿波說,你擔憂我。”

他俯身親吻我被海風侵蝕得冰涼的額頭,“我的小五那麼聰明,沒想過緩兵之計嗎。”

是,我沒想。

我也不敢想。

他在1902做困獸之鬥,前有虎狼,後有豺豹,腹背受敵,十麵埋伏,沈國安步步緊逼,我哪敢想,他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但凡有機會,沈國安怎會堂而皇之讓我蒙羞。

我的手在他掌心依舊不止的顫栗著,“世豪,蔣璐的孩子,是沈國安的。”

他淡淡嗯,“她在吉林的所作所為,我清楚。”

我錯愕望著他,“你不憤怒嗎。”

“無關緊要的女人,一件利器而已,不會觸怒我。”

禿頭拉開車門,張世豪護著我坐進後廂,“在澳門我沒碰她,做樣子迷惑馬仔,司機是沈良州的間諜。”

我心口堵了多日的疑惑,瞬間像是尋覓到一扇門,繁重的巨石霎那爆炸粉碎,轟塌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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