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國安飲茶的動作一頓,“哦?關參謀長另有籌碼。”

關彥庭詫異挑眉,“這還不夠嗎。沈書記忽略了正國級執行和待任的區別,您禁不起渾濁風波。我是輸了,輸在中央的考核,您莫重蹈覆轍。”

他悠閑自得拿起一隻嶄新的茶壺,灑了一抔龍井茶的嫩芯,填爐子的炭火稀疏,烹了五六分鍾,便有熄滅的趨勢,他招呼回廊候著的侍者,拎了一筐新炭,炭塊用香料熏過,燒著不嗆鼻,劈裏啪啦的噪音也無,一天一夜的雨澆灌棚頂和屋簷,包廂潮得很,陽台更是滋長了苔蘚,茶爐亮著紅光,一室暖意,燥熱也耐得住。

鴻雁坊與鴻雁閣一泉池潭之隔,乳黃色的帷幔束成一縷,流蘇穗子低在瓷壁,窸窸窣窣的攘動,茶壺的火候旺了,關彥庭拾起倒扣的茶杯,納在清水浸泡洗涮,他姿態無比優雅斯文,手腕沉在漣漪裏,半點不沾濕製服。

“鴻雁南巡,青梅煮酒,棋逢對手。我和沈書記在仕途的沼澤摸爬滾打,您圖家族飛黃騰達長盛不衰,我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本是雲泥之別,互不幹預,無奈沈書記瞧我礙眼,做著在東三省獨霸的春秋大夢。可現在是夏季,時移世易,春天的夢,未必熬得到秋。一季季總有凋謝的花草,不是沈書記,便是我。”

他若有所思看著稍稍安靜些的鳥籠,“沈書記四十歲時,任職吉林省反貪局局長,我在父親碑陵前立誌,為官改寫貧民百姓的曆史。天道蒼蒼,我不信尋覓不了一席之地。沈書記五十歲時,黑龍江省省委副書記,兼職政法委主任。我當兵三年,做了小小的班長,中士警銜。官家子弟擁有一件東西,輕而易舉。而我,我白日苦戰沙場,打靶打出滿手的繭子,不達十環誓不罷休。晚間不肯休止跨越障礙橫渡山坡,偌大的號角練兵營,幾千米的操場,我是最後一名離開的兵,風雨無阻。我身軀六十五條疤痕,扶持我爬到今日,同僚說我千錘百煉無堅不摧,寵辱不驚薄情寡義。”

他神情空曠寂寥,倦怠的鳥凝固窄窄一線,褪成一幅黯淡的畫,“我付出的艱辛,我心知肚明。即使是裝,我也裝下去。”

沈國安的茶水冷卻,他也未喝一滴,他腮幫鼓了鼓,緊咬後槽牙,“關參謀長,一張麵具二十三年不摘,我欽佩。”

“沈書記錯了。麵具戴久,和皮相溶,分不清孰是孰非。我的模樣,就是中央和子民眼中的模樣。”

壺嘴沸騰,霧氣轟撲著沈國安的麵龐,關彥庭話鋒一轉,“以茶代酒,祝沈書記桑榆晚景之樂,兒女成群,子孫環膝。”

他沒忍住譏笑,眉梢顯露的弧度極盡諷刺,立在桌沿默默無聞的蔣璐淚眼朦朧抬起頭,“國安,三太太和齊小姐吵鬧得你死我活,你親口告訴我,你厭煩她們,家不像家,規矩不成規矩,你後悔養了這麼多女人,想清靜了,無處可去。”

她拍打自己胸部,絕望又哀戚,“國安,是我!我背棄張世豪,替你做事,擄獲鄭長林,鉗製張世豪囚在1902,我為襄助你掃清異己眾叛親離,我懷了你的種,還要罔顧廉恥出賣肉體,三個月了,國安,孩子越來越大,我沒法藏他了。鄭長林也察覺了,他要我的命,張世豪對我恨之入骨,我隻好投奔關參謀長,給我續一口氣。”

蔣璐帶著我見猶憐的哭腔,她緩緩跌跪在光滑的大理石磚,“你不要我,你指責我揣了野種賴你,國安,我敢嗎?三月前我在吉林幽閉,除了你,我還侍奉過誰?張世豪的馬仔防賊一樣盯著我,東三省你沈國安隻手遮天,你能調虎離山,旁人能嗎?哪怕後來我被鄭長林糟蹋,我也是為了你呀!”

蔣璐的嘶吼,情之真切,聞者哀慟,如此綿軟溫柔的女子,像溪水一般,裏通外國引狼入室,算計得三省土皇帝沈國安費力招架,節節敗退。

他何其不可一世,勝券在握,他迷茫,混沌,懊惱。

他不該深惡痛絕蔣璐,她也不過區區一枚棋子。

操縱全盤的是提木偶線的主人。

哪一環節扭轉乾坤,讓關彥庭鑽了漏。

抑或自始至終,他都穩坐釣魚台,是在三尺茅廬掌七分天下的諸葛。

沈國安悲憤交加,他壓著凜冽的怒火,情緒幾乎一點就著,他掐著蔣璐下巴,迫使她直起身,咫尺之遙的對視,她抽噎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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