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掌燈時分, 寶瑜坐在桌前,仍舊意亂神煩。
整個下午,她沒有做什麼正經事, 稍一出神, 就會想到宋俏對她說的話。
宋俏說,如果她想走,她會幫她。
但是宋俏又說, 勸她仔細考慮,留在宋家, 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好的選擇。這不是出於私心,恰恰相反的, 是真心實意地為她著想。
寶瑜知道, 宋俏說的並不是全無道理。接下來要發生什麼,她再清楚不過了,未來的十年,將是南齊開國以來,最亂的十年。天時不合, 四下大旱,瘟疫頻發,胡人趁此機會南下, 燒殺搶掠, 但朝政昏聵懦弱,各地百姓不滿,農民起義爆發。
在這些起義的軍隊中,北宋堰、南蕭元,是其中最強大的兩支,也是在兩支軍隊的合力之下, 胡人才被趕到淮水以北。外戰平息後,朝廷清算亂黨,宋堰與蕭元均反對招安,但因為權利爭鬥,兩人之間內戰也是不斷,最後以蕭元敗北退守蜀南,宋堰率軍攻破京都為結局。
寶瑜對前世的記憶,隻截止到宋堰陳兵京都城牆下那一夜。
再之後,他是做了皇帝,或者戰死了,寶瑜就不知道了,她死在那一夜。
寶瑜看著眼前隻寫了寥寥幾筆的紙張,上麵仿佛又幻化出了下午時宋俏那張眼圈紅紅的臉:
“大嫂,時逢亂世,你攜著寡母幼弟生活諸有不便,不如就留在淮寧吧,宋家再不濟,也能護住你們一世平安。待戰亂平息,你願意遠走高飛,我們絕不阻攔。從前我們負了你一輩子,如今,換你負我們,行不行?”
寶瑜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手下不穩,狼毫筆在白紙上點出一個碩大的墨點。
“采萍。”寶瑜心煩意亂,揚聲喚了句采萍,“現在是幾時了?”
采萍在外間道:“大夫人,就快要二更了。”
聽見這個回答,寶瑜的腦子一下子就清醒過來,她暗自懊惱,竟然因為胡思亂想耽誤了這麼長的時間。她還有十幾頁沒有抄完,算算時間,宋堰最晚明個中午也該回來了。若是等宋堰回來她還是沒有抄完,那她這段時間的籌謀就全都付之東流。
至於宋俏的話,寶瑜抿抿唇,不作多想。
她早已經打算好了,她自己的傍身錢,加上生辰那日收到的錢財珠寶,全都換成現銀,五萬兩不止,這筆錢足夠她安安穩穩地度過十輩子了。而且她已經活過一輩子,知道哪裏的戰火最激烈,哪裏幾乎沒有被戰爭侵擾過,就比如位於南齊最南麵的一座離岸大概五十裏的臨南島。
臨南島大概有半個淮寧城這麼大,但是土壤大多是鹽堿地,不適宜種莊稼,住的人家也不多,多是貧苦的漁人。無論是起義的軍隊,或是胡人,都沒有把這座平日裏還需要朝廷賑災才能勉強活下去的小島放在眼裏,是以臨南島幾乎成了戰亂中唯一的淨土。
寶瑜心想著,等她離開了宋家,就趕緊回平昌一趟,將母親和弟弟接上,再買一些糧食,去臨南島住上十年八載。
足夠躲避災禍了。
宋俏的好意她心領,但是實在不需要。
如此想著,寶瑜的心又靜下來,她將廢棄的那張紙撕掉,又垂下眼,認真地將剩下的賬簿抄完。
……
宋堰在月亮升到最上空的時候回到了宋府。
他們一路緊趕慢趕,原本五天的路程,三日不到就走完了。
剛到宋府的門口,奉文便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他摸了摸被馬鞍磨得快退了一層皮的大腿,小聲抱怨道:“小少爺,不是我說,這事又不急,咱們走這麼快幹什麼?風餐露宿,人困馬乏,我的腿兒都要斷了。”
宋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隻翻身下馬,而後將韁繩塞到了他的手裏:“待會將馬牽到馬廄裏,你就回去休息吧。”
奉文詫異抬頭:“您不回院子嗎?”
他問完這話就後悔了,宋堰最不愛別人打聽他的事,每次都要發火,尤其今天累得很,宋堰心情應該更不好。奉文都低眉順眼準備好挨罵了,沒想到宋堰竟頗別扭地“嗯——”了聲:“我還有點別的事……奉文,你看我的裝束,還得體嗎?不算過於風塵仆仆吧?”
奉文眨了眨眼睛,迷茫抬頭,半晌後點了點頭:“還行。”
宋堰鬆了口氣:“那就好。”
他說著,從胸前的衣襟出掏出一袋被油紙包得嚴嚴整整的馬蹄糕,用食指試了試,還是溫熱的,散發著甜甜的桂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