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冬青不惱不火,看著賣豬肉的:“喂,我說老鄉,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官?”他是想避一下嫌,聽聽老百姓的心裏話,口氣裏還有否定的反詰語氣。
“怎麼知道你是小官?”賣豬肉的一眨眼。
剔骨刀往案子上一擲,那油漬漬的手一拍胸脯,“挨過餓,下過鄉,又下崗,閻王爺沒見過幾個,小鬼我可是見著過一幫一幫、一群一群的。”他見羅冬青神情集中,又玩世不恭地哈哈一笑,“說玩的,說玩的,當真是說玩的!”接著又假正經起來,一伸脖子,“說你是小官你別生氣呀,在我們老百姓眼裏,那縣太爺和地區專員不過一個是芝麻官兒,一個是綠豆官兒,你肯定不是縣太爺,也不是專員老爺,他們都是電視明星,我們不天天見,也隔三差五。這芝麻、綠豆本來就不大,咱元寶市又是個高半格的半拉市,縣太爺才稱得上芝麻官,這裏的市長也不過就是比芝麻大,比綠豆小,或者說吧,頂破天是個半拉綠豆官,你再大也是他們下邊的,說是個小當差、小官我看蠻可以吧……”
“馬老弟,”賣菜老漢責怪說,“你少說,少說……”
羅冬青知道攀談不上,微笑著朝他倆點點頭,兩手往夾克兜裏一插,不言語地走開了。
他邊走邊撒眸尋找那種正規的理發店,走了好一段距離,才發現這叫太平街,眼看就要到街橫頭了,左側一家長長的柱形紅藍條理發幌滴溜溜轉得格外耀眼,那寬敞的門市房楣沿上閃爍著一排醒目的霓虹燈大字:“小白樺美容美發中心”,門口不像那些洗發城有個大垂簾,窗戶也沒有用布遮掩。看來,這應該是個可去之處了。
他一邁進門檻,十多位小姐從靠窗坐著的沙發上一起站了起來,像是一種集體迎賓禮儀。一位身著潔白衣褲的小姐笑盈盈走前兩步:“請問這位哥,洗頭還是按摩?”羅冬青腦子裏嗡的一聲,怎麼叫哥呢,生平以來活了四十來歲,還沒有姑娘叫哥的,在機關姑娘小夥子之間要是沒有什麼特殊關係就稱哥道妹,除玩笑之外,肯定被人視為不正經。他的臉忽地紅了起來,不自然地回答:“我的頭發長了,想剪一剪,再刮刮臉。”“噢,正規理剪!”白衣小姐大方坦率,順手示意靠門口的一把椅子:“哥,請坐!”尷尬竟使他忘了一切,腦子裏像有什麼在嗡嗡響,恰好在第二把椅給一位大肚皮顧客洗頭的小姐柔聲說:“哥,衝衝吧。”大概稱哥道妹是這裏的店俗吧,他想走開,又看不出這裏有什麼不健康的東西,猶豫之中就坐到了椅子上。白衣小姐給羅冬青圍完脖巾,搭著圍布問:“哥,你喜歡用什麼?”羅冬青實在忍不住了,瞧著鏡子裏的白衣小姐說:“你別再叫我哥了!”白衣小姐一側腦袋嬌嗔地問:“那叫什麼?”羅冬青脫口而出:“同誌嘛!”“哈哈哈……同誌?”白衣小姐仰臉大笑,捂一下嘴止住,“你聽聽去,滿大街,滿商店,滿市場,滿企業,還有叫同誌的嗎?都是什麼經理、老板、先生、小姐、太太什麼的,喂——八成你是哪個偏遠鄉鎮的幹部吧?”這邊衝完頭回到椅位上的大肚胖顧客斜一眼羅冬青說:“你以為那鄉鎮幹部就怎麼怎麼的呀,嘿,洗桑拿找小姐按摩、進泡房的不少都是鄉鎮幹部!現在呀,這鄉鎮幹部權大了,能摟能抱,還亂收這費收那費,肥著呢!”第三把椅子上的瘦顧客說:“要不,這位老客就是在哪個和尚店裏打工的,還是哪個小清水衙門口的官呆子吧!”他的話引起客廳裏一片笑聲。羅冬青忍著,正不知說什麼好,白衣小姐薄嘴片一撇,口氣坦率裏有責怪,臉上閃著獻媚的神情,衝著那兩位顧客爆豆似的說:“幹什麼,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來我這裏就是我的貴客,我的上帝,你們少給我鹹言淡語的,再整這些不濟的,別說我老板娘不客氣!”她圍完裙布,平展著肩頭上的裙皺,對羅冬青說:“同——誌——,別見怪呀。”她是有意把同誌兩個字咬得艮而不爽口,引得滿屋子人一陣嘻笑。
羅冬青頓時感受到了一種被嘲弄的感覺,他想離開,又一想,到哪去呢?人生地不熟,管他嘲弄不嘲弄呢,剪剪頭刮刮臉也就得了,奚落就奚落,嘲弄就嘲弄。幾年來,一直蹲省委機關,又當縣太爺,在這裏也嚐嚐被嘲弄的滋味。
這是一種更詭譎的奚落,甚至是嘲諷。其實,羅冬青有混這種局麵的心理承受能力,別說在這種鄉裏市井,就是在官場同夥中也沒少挨諷刺和挖苦。清江縣水稻麵積形成了規模,今年春天,省農委組織幾個水田發展不錯的縣的縣委書記去泰國考察研究泰國香米等優良品種的培育,到了晚上,有的去看人妖,有的做泰式按摩,他因為不去,受到了比這更高級的譏諷與挖苦。他並沒覺怎麼難受,反而是一種更坦然。他看一下手表,盡管不是自己要找的那種正規式理發店,隻要能剪剪頭、刮刮臉就行,走了再去找,說不定還是難找到,再說,那種理發店一般晚上是不營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