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經過終極思考,還要回到日常生活。
起點和終點“首尾相銜”,構成了具有神奇生命的八卦渦旋。如果起點和終點分列兩端,永不見麵,那就成了一條寒傖的單線,時時有可能斷裂。
因此,我們就要在本書結束前說一些“日常心態”了。這是一種“深入”之後的“淺出”。隻要讀過前麵的章節,一聽就明白。
二
一個人經曆了修行的長途,日常心態與以前會有什麼變化呢?
我們經常看到一些修行者,明明活在今天,卻在大城市裏穿著芒鞋,披著麻袍,捋著長須,說著他們想象中的那種半通不通的文言文,拒絕理發,拒絕洗澡,拒絕與一般人談笑。這樣,他們就把修行當做了一種拔離日常生活的顯擺,在基點上就搞錯了。
既然修行了,確實需要有所脫離,有所放棄,有所斷滅。也就是說,應該產生常人所不易獲得的“斷見”。在“斷見”和“常見”之間取一個“中道”,那是公元三世紀印度佛教哲學家龍樹的意思,也是公元前四世紀希臘大學者亞裏士多德的意思,更是公元前六世紀中國孔子的意思。那些在現代城市裏講文言、不洗澡的修行者們,走了“偏道”。那麼多梵文、希臘文、甲骨文、竹簡文都在勸他們,但他們聽不懂。
可見,修行者未必是覺悟者。
三
那麼,覺悟者在日常生活中有哪些心態?
且分五點來略加闡述。
覺悟者的日常心態之一:留心茶炊。
我在上文論述禪宗時已經說過,世俗生活正是天地萬物的一部分,處處體現了真如天性。因此,真正的覺悟者大多回歸到最家常的生活,親自烹茶煮菜,而且頗為專注。寫詩作文,也不再空論大勢,而喜歡描摹起居。
覺悟者留心茶炊,是因為看穿了世人對種種高論偉業的盲目追趕,覺得必須從一座座空中閣樓落到實地,尋找日常生活的底線結構。底線結構,是衡量萬象的質樸準繩。因此,他們端起了茶壺,點起了火爐。
但是,即使如此,他們也不會真的把茶炊當做人生的全部重點,因為這又會陷入另一種執著。
從高揚的理念,到家常的生態,這個轉變非常重要。麻煩的是,理念的宣傳連篇累牘,而家常的生態沒有理念,怎麼能夠取而代之?按照一般的學術習慣,一種理念不行了,就會由其他理念來替代。但覺悟者明白,其他理念也大同小異。不如走出理念的迷魂陣,回歸成一個最本真的自然人,輕輕鬆鬆地喝點什麼,吃點什麼。
喝點什麼,吃點什麼,還要仔細看看親人是否有點疲倦,花盆是否應該澆水,廚房是否需要整理……這些事情,聽起來有點瑣碎,卻是人類生存的老命題,大命題,初始命題,終極命題。我們隻要依傍著它們,就會覺得雙腳落地,很難再被花言巧語拉得太遠。由此,我們也能對世間的種種是非之爭保持一種鈍拙的旁觀狀態。即便旁觀也不認真,因為深知我們旁觀到一切都未必屬實。因此隻是在茶炊之間用眼睛的餘光輕掃一下,然後立即讓眼睛回到杯盞。
所謂“留心茶炊”,僅是生態比興,並非必須形態。但是,我們如果見到一種人,半輩子文山會海,追潮逐浪,卻對家常生態毫無關注,那就要有所勸導了,勸他們不要本末倒置。
覺悟者的日常心態之二:腳下無界。
很多人對“覺悟”有一種誤解,以為那是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各方麵的定位。
其實,這隻是被動認知,而不是主動覺悟。
被動認知,使自己謹小慎微;主動覺悟,使自己跨疆越界。
生命的精彩恰恰在於跨疆越界。
你如果年輕,可以選擇一切誌願,進入各種領域。一個領域走不通了,又可以騰身而出,進入陌生的天地。即使退休了,還可以彌補在職時的種種遺憾,把世界地圖的任何一角當做下次抵達的地點。至於孩子們的去向,那就更加自由了。無數經驗證明,凡是早早地為自己、為孩子劃出“定位”的,大多會陷入平庸的人生套路而難於拔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