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裏(2 / 2)

“我”是一份履曆嗎?不是。履曆是一排腳印,腳印不是人。一個農民走過一條辛苦的長路,開過兩家小店,種過一片玉米,出過幾次遠門。但顯然,小店不是他,玉米不是他,遠門不是他。加在一起,也不是他。很多人喜歡把風塵仆仆的經曆當做人生經絡,其實是把那些風塵當做了生命。

“我”是一堆身份嗎?不是。身份是座位前的紙牌,再多的紙牌也堆不成一個人。紙牌也可能決定著座位的主次前後,但座位隻是座位,木質的,或塑料的,並不是人本身。一個人必定坐過很多座位,一個座位必定坐過很多人,彼此之間沒有穩定的意義。而且,座位本身也隨時可能散架或消失,更不必說放在前麵的紙牌了。如果最後把這種身份紙牌移到墓碑上,那也隻不過把墳墓當做了座位,由木質的、塑料的,改成了石質的,移到了草叢之間。

“我”是一種聲譽嗎?不是。聲譽隻是當事人的希望,比腳印和座位更加虛幻。閱盡中外資料,在著名人物中,社會聲譽勉強符合當事人希望的,在比例上微乎其微。勉強符合曆史事實的,也極為稀少,但後人連校正的興趣也沒有了。如果有一個學者出來校正,必有其他學者起來辯駁,但民眾完全不在乎這種吵鬧。所謂“口碑”,更是在資訊不發達時代少數文人的“口水”,既不可能驗證,也不可能長存。因此,一切為聲譽活著的人,都活得非常虛假,因為他們把別人的口水當做了自己生命的汁液。

“我”是這副軀體嗎?不是。軀體被中國古人戲稱為“區區五尺”、“皮囊肉身”,由一係列感知器官組成,而佛教又認為那些感知極不可靠。人禽之別在於精神,而人的軀體卻必然會處處與精神叛逆,因為它嚴重地受製於機能、欲望、疲勞、傷殘、衰竭、死亡。可見,這副軀體不可能成為“我”的真正代表。

確實,誠如佛教所言,“我”是一種沒有自性的空相。

前麵說過,“我”像一個井口。但是,由“我”入口,井底卻沒有“我”。

沒有“我”的井底,比“我”宏大,比“我”重要。因此,“我”被放空了。

隻有人類,才能進入這種“自我否定”的涅槃境界。這不是“我”的悲劇,而是人類的聖潔。

於是,一些高層智者進入了一個更峻峭的精神高地:無我。

“我”,曾經那麼精彩,而到頭來卻自我消解。這就像一脈水流,負載過輕葉,負載過重木,負載過竹筏,負載過船楫,而到了江河寬闊處,水流融入了大海,不見了。

“無我”,是一種宏觀思維的自然導向,但對社會上的多數民眾來說卻很難達到。

多數民眾,願意過“安分守己”的尋常生活。所謂“安分守己”,就是在他人的縫隙中尋找我是誰。但是,既然是“他人的縫隙”,就會時時碰撞到他人,一碰撞,就必須守護自己的生存空間。然而他人也都在這麼做,於是摩擦不斷,衝突不斷,煩惱不斷,嫉恨不斷。環視日常生活,從官商高層,到鄰裏市井,莫不如此。誰都想“安分守己”,卻誰也做不到。

民眾中那些能力較強的人,不滿足於“安分守己”,想用自己的力量改變環境。他們很可能成功,但也隨之產生與他人更尖銳的衝撞。

這就是說,本想守著“我”而跋涉人生,卻總會遭遇叢叢荊棘。本想抱住“我”而不騷擾別人,到頭來還是傷痕累累。

因此,守著“我”、抱住“我”,都沒用。唯一的出路,是把“我”看空。

把“我”看空,也就是放棄對“我”的執著。

這是精神的一大解放,心靈的一大解脫。

“無我的空境”,是世間人生的最高境界。

無我,讓自己由世俗之人變成了天地之人,騰身界外,氣度悠悠。

無我,讓自己放逐了年齡,放逐了履曆,放逐了身份,成了一個不會衰老,不怕搜索,沒有上級,沒有下級的全然通脫之人。

無我,讓自己沒有親信,沒有閨蜜,沒有同黨,沒有幫派,成了一個“四海之內皆兄弟”、“九域之外無仇怨”的徹底開放之人。

無我,讓自己無避損失,無避病痛,無避死亡,成了一個能夠麵對一切禍害而不會奔逃的大勇大健之人。

無我,讓自己看淡專業,看淡地域,看淡血緣,看淡國別,成了一個翱翔天極而不覺陌生的融合萬方之人。

“無我空境”,清清朗朗地成了天地元氣的流蕩之境。這就像未被霧霾汙染的天宇,看似不著一物,卻讓萬物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