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我特別要說說“同體大悲”中的“悲”字。
在中文佛教用語中,“慈悲”兩字常常連在一起使用,來表達一種廣闊的愛心。但細加分析,這兩個字各有不同的重心。“慈”,大致是指愛護眾生,普施喜樂;“悲”大致是指憐憫眾生,減少苦難。
“同體大悲”,讓大家感受到人類在悲劇精神下所進行的一體化努力。
五
我們不僅與同代人“同體大悲”,而且也與長輩、祖輩、先人、古人歸於一體,一起在悲,這是多麼令人震撼又振奮的事情!
為什麼我們能感受到屈原自沉汨羅前的習習江風?為什麼我們能聽得到李白漫遊山水時的匆促腳步?為什麼我們能看得到蘇東坡每次流放時的愁顏笑容?因為,我們與他們也本為一體。
一體,構成了橫穿時間的因果邏輯。我說過,世上有我這個人,有太多曆史可能性,可能與宋代一個落水書生被救起有關,可能與明代一場大戰爭被阻止有關,可能與清代一家老私塾的恢複有關……每一種可能,都能建立一種因果,卻又不能肯定,於是又有了另一堆可能。
時間必須歸於一體化的凝聚,這才是人類能從古代支撐到現代並指向更長時間的力量所在。否則,一直疲疲遝遝,時斷時續,處於曆史長流中的人類早就神散氣渙了。
如蒙天啟,幾十年前我對幾十個國家的文化哲學進行大規模的比較研究,已經開始建立“一體思維”。當時學術研究的時尚,是從各種“不同”出發,得出民族相異、時代相異、學派相異的結論。而我則相反,興趣點全在“同”上,特別在意“異中之同”。我覺得不同地域的人類在尚未發生交流的時候,居然有那麼多“不謀而合”、“不約而同”,實在是人性歸一的證明,著實需要驚歎。
直到現在,我在考察古今中外各種文化現象時,隻要發現相同之處,仍會欣喜不已,覺得自己觸摸到了人類一體、人性不移的脈搏。而那些因時而異、因地而異的種種特征,我卻興趣不大,覺得那隻不過是黑格爾在《美學》裏說的“曆史的外在現象的個別定性”。
六
“本為一體”的思想一旦建立,我們投向世界的目光就會立即變得柔和,迎向世人的表情就會頃刻變得親切。
不僅如此,一切陌生的話題都變成了耳邊細語,一切艱澀的曆史都變成了窗下風景。即便是世上那些令人憎惡的汙濁,也變成了自家院落裏尚未掃除的垃圾。但是,正因為這些汙濁將會禍及四周,禍及整體,心裏也就更加著急,隻想趕緊清理。
“本為一體”的思想一旦建立,我們的世界觀就會發生整體改變。看淡對抗思維,看輕孤立主義,看破本位保護,看穿自許第一,說來說去都是人類一家的事,即便是再遠的地方出現了不祥的信號,也會切切關心。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當家人的心態,守家人的使命,治家人的責任。而且,這個家很大,是世界的家,人類的家。
依我的經驗,隻要建立了“本為一體”的信念,就會很自然地多讀曆史,多走世界,盡力尋找與自己相同的“頻率”。漸漸,自己也就溶化了,成了“一體”中的合格一員。
因此,“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其實就是在一頁頁、一步步地確認“古代的自己”和“遠方的自己”。
現在,人類奇跡般地迎來了互聯網時代。這就從傳輸技術上迅速跨進了“本為一體”的時代。互聯網上也有大量分裂、對陣、衝突、戰爭、威脅的信息,但從整體來說,“本為一體”已成了這個時代的第一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