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已經明白,人類本為一體,應該關愛眾生。接下來的問題是:在人性底部,是否藏有關愛的潛能?
問題很大,直接指向“人是什麼”。因此,不可隨口一答,掉以輕心。
我在上文已經說過,脆弱的人類之所以還值得自重、自保,第一理由是具有其他物種所不具備的優勢:善良天性。
請注意,我說的是“天性”,也就是與生俱來,而不是情勢所需,環境所迫,不得不然。
如果人類確實具有與生俱來的善良天性,那麼,關愛眾生也就成了一種發乎本能的自覺行為。倘若如此,人類也就太高尚、太可愛了,我們身為其中一員而深感驕傲。倘若如此,我們來到世間做一次人,哪怕時間不長,也值了。
人,真有這麼好嗎?
答案居然是肯定的。
在中國古代思想家中,首先肯定人有善良天性的,是偉大的孟子。
他在《公孫醜上》中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也就是說,一個人突然見到小孩子要掉進井裏去了,就會立即驚動內心深處的同情,伸手拉住。這種內心深處的同情,是一種即刻迸發,既沒有考慮到要討好小孩子的父母,也沒有考慮到要在親朋中留個好名,更不是因為不想聽孩子的慘叫,就本能地伸出手來了。
在孟子看來,隻要是人,都會這樣。因此,在那井口及時伸出來的,是人類之手,天性之手。
除了井口的“惻隱之心”,孟子認為,人還有其他幾項天性,那就是“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
對這幾種“心”,他進行了理論上的徹底包抄,主要是強調以下兩個方麵:
一、這幾種“心”,人皆有之,是全覆蓋,沒有例外;
二、這幾種“心”,唯人有之,是人與禽獸的最後界線。
“人皆有之”,加上“唯人有之”,這就直接通向了哲學意義上的人的本性。
順著這個思路,孟子認為,人的很多才能和知識也是自然賦予的,不需要學習和思考就已經具備,他稱為“良能”和“良知”。他說: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盡心上》)
這就揭示了來自本性的兩個特點:“不學而能”、“不慮而知”。
那麼,這種“人皆有之”、“唯人有之”、“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本性,又來自於何處?
孟子的回答很簡單:天。
他把“心”、“性”、“天”這三個概念完全打通了,認為“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盡心上》)
孟子還在這三個概念之間呼喚出了一種“氣”,那就是“塞於天地之間”、“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
這一來,他讓具有善良天性的人變成了“大丈夫”。
其實,這正是“天地元氣”所做的大文章。
二
孟子對人類善良天性的肯定,使我們聯想到“性善”還是“性惡”的討論。
“性惡”論的代表者是荀子。其實孟子和荀子雖然同用一個“性”字,所指的範疇並不相同。這也是中國文字的簡約傳統所造成的迷誤。
孟子的“性”,是指人們潛於知覺之下的深層本性;荀子所說的“性”,是指人們浮於世俗之間的生活習性。本性與習性,本來就不是一回事,而且兩者還存在著互相擺脫的機製。
主張“性善”的孟子,表現出一個哲學家的高度;主張“性惡”的荀子,則體現出一個教育家的責任。
孟子著眼的,是人類與禽獸的終極區別;荀子著眼的,是人類內部的好壞區別。當然,前者更為根本。
人之為人,有許多不同層次的問題。孟子堅定地把最高層次作為自己的思考核心,永遠在探詢最初元、最完整意義上的“人”。因此,他所說的善良,不是道德,不是訓條,而是本性、天性。
我們在“學習”善良的時候,必須明白,善良的教科書不在別處,而在自己的心底;善良的教師不是別人,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