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空而大(2 / 2)

在這方麵,比歌德做得更出色的,是中國的禪宗。禪宗大師種種讓人難以理解的作為,全是為了推倒那些界線,包括那些概念,那些邏輯,那些學理。

全都推倒了,那就是“空”。

好像失去了很多,但細細查點,才發現失去的全是羈絆,全是桎梏。當羈絆和桎梏都沒有了,那麼,讓我們警惕的人文劫難,也就失去了落腳的基點。

因此,“空”的哲學,是針對人文劫難的“防衛係統”。

“空”有兩義:在內,是本性之空;在外,是羈絆之空。

本性之空,是指天下萬物未必具備名號所限定、曆史所確定、習慣所認定的性質。也就是說,此未必是此,彼未必是彼;忠未必是忠,奸未必是奸;禍未必是禍,福未必是福;盛未必是盛,衰未必是衰。即便是,也處處流動、時時轉移,從稱呼它們的刹那間,已經不能確定。

這就像半山腰裏一個兩頭通透的崖洞,戰爭期間臨時做過各種倉庫,每種物資都有名號,把整個崖洞都裝滿了。人們可以根據物資的名號,叫它什麼洞、什麼洞。後來,戰爭結束了,物資搬走了,崖洞清空了,一派開闊。鳥雀飛進來,又飛走了;雲靄湧進來,又湧走了;花香飄進來,又飄走了。它永遠是空的,許諾一切,迎送一切,揮灑一切,卻又不是一切。

人們似乎習慣了那種被倉庫塞滿了的崖洞,那種由倉庫的物資賦予不同功能的崖洞,反而不習慣了未做倉庫的崖洞,簡單說來,反而不習慣了“空”的崖洞。

但是,崖洞之所以稱為崖洞,因為本性是“空”。請把我們的人生,我們的心胸,比一比崖洞,如何?

我們的心胸,本應開闊流通。但是,開闊流通的前提是無滯無礙,無堆無壘,無堵無塞。心胸一堵塞就會造成像“心肌梗死”“腦血栓”這樣的重病,唯一的治療途徑,就是清空。

這便是內在之空。

外在之空,是要看穿一切外在羈絆,哪怕這些羈絆具有充分的社會性、公認性、曆史性、傳承性,也要努力分辨、看穿、清空。

羈絆不會自己承認是羈絆,它們大多以“必須形態”出現,看起來都難以離棄,不能割舍。

看穿它們的關鍵,還是要找回初始的正覺。就像我在前麵《破惑》中所說的,回到那個看穿“皇帝的新衣”的兒童純淨的目光。

基於這種思維,原來堆在腦子裏的大量“一定”、“必須”、“理所當然”、“必不可少”,也能渙然冰釋,化作流水,琤u而去。對於前人所做的那些事情,可能情有可原,但我們今天完全可以重新作出裁斷。

我們可以憑著純淨的目光提出一係列問題:世事匆匆,真要如此擺開拳腳、展示肌肉嗎?真要如此頤指氣使、訓示民眾嗎?真要如此追求虛名、迷醉權勢嗎?真要賺那麼多錢,挖那麼多礦,造那麼多房嗎?……

如果有了“空”的心胸,我們書架裏的書籍,就會減少大半;我們學校裏的課程,就會減少大半;我們在曆史荒原上的衝撞、呐喊、拚耗,就會減少大半。如果能夠這樣,那麼,焦頭爛額的人類,是否會過得從容、自在一點?我們幾十年的生命,是否會過得更有詩意一點?

這樣做“減法”,做得最讓我動心的,是佛教中的僧侶團隊。僧侶並不是西方宗教中的“神職人員”,因為佛教裏沒有那樣的神。僧侶是一種“實驗示範”,以一層層的剝除,證明人生是有可能剝除的,而且剝除得幹幹淨淨。他們剝除了家庭,剝除了名字,剝除了世俗服裝,剝除了性別特征,剝除了飲食嗜好,結果,他們還是那麼快樂、智慧、博大,反而成了人間的啟蒙者。

曆代的僧侶都是雲遊者,他們行走的天地和思想的天地,都因空而大。

因空而大,也是藝術的至高境界。

品味中國古代藝術一久,就會深深地向往一個難以企及的等級——空境。

淺處理解,空境是留出空白,呼喚“空山不見人”的詩意。一切贅筆都是笨拙,一切添飾都是多餘,一切繁華都是低俗。疏疏枯墨,幽幽弦鳴,讓人屏息凝神,心誌如洗。

深處理解,空境是釋放生命,釋放到一個沒有界限的空間盡情騰躍。那就像一名素練女子的大幅度舞蹈,而黑色背景也就是宇宙背景。她的身段姿態來自天籟又牽動天籟,描述天籟又劃破天籟。正是空,讓她完成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