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空而大(1 / 2)

對於來自宇宙的天文災難,我們無能為力;對於人類自釀的人文劫難,我們應該做點什麼。

其實,人文劫難,主要起自於人文安慰。

誠如上文所說,人類為了阻擋集體恐慌,允許心理轉移。為此,不得不建立種種不真實的坐標和相狀。

尤其是,明明遲早要麵對“一無所有”,卻要大談“擁有”和“占有”,讓人們在精致的私有屏障前心滿意足,不再恐慌。

但是,恰恰是這種“擁有”和“占有”,啟動了眼下就會遭禍的按鈕。大家都要“擁有”,人人爭著“占有”,無數的社會糾紛形成了。糾紛自然會激化,那就指向了人文劫難。

於是,明白人不得不轉過身來了。

要想避開這種人文劫難,應該從根本上做起。

例如,開始惹禍的根子之一是“擁有”和“占有”,那就要像曆代最高層級的思想家那樣,好好探討一下“有”。

我在前麵曾反複論述,佛家、道家和魏晉名士,把“有”、“無”、“空”這三個關鍵字提煉出來,讓它們在超驗天域中旋轉著翻騰,接受審視,然後,把思想引向最高處、最深處。

在翻騰中,“有”這個概念和“無”、“空”等概念全部獲得了焠煉。

我接受這樣的焠煉結果——

“有”來自於“無”,而歸之於“空”。

我還從哲學上作出分析:“無”不是一種存在狀態,而“空”卻是一種存在狀態。“無”是“有”的前生,而“空”是“有”的本性。

當我們判定“有”的本性是“空”,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包括生活中的一係列實際問題。

例如,這個人說,“我明明擁有了這片土地,有買賣合約和地產證書為證,怎麼能說我沒有呢?”

回答是,“你確實有,但有的本性是空。”

那個人說,“我明明擁有了行政官職,有任命狀和辦公室,怎麼能說我沒有呢?”

回答依然是,“你確實有,但有的本性是空。”

……

各行各業,各種形態,可以不斷地說下去,回答始終是空。

這裏所說的“空”,並不是像一般的人理解的那樣,在說“坐吃山空”、“大柱蛀空”、“位遜門空”、“人去樓空”……其真正的含義,是指在山還未空、柱還未空、門還未空、樓還未空的時候,它們的本性,已經是空的了。

對於這個問題,我在《解經修行》一文中曾經以教師為例,加以說明。我說,幾乎所有的教師都喜歡宣稱,“我擁有多少學生”。但是,即使把你最滿意的學生拿出來,你的“擁有”就存在許多疑問。這個學生年歲已經不小,中學三年級對他來說隻是人生的一個極小片段;即便在這個片段中,他也有很多課程,你的課程隻是其中之一;即便隻算你的課程,你用的是全國通用教材,僅僅講了一講,這怎麼會變成你對聽講者的“擁有”?你講的課,這個學生接受多少?一年後還記得多少?現在是否還有殘留?……這些問題,使某個教師“擁有”多少學生的說法,變得很不可靠。

我這麼說,並不是看輕教師這個職業。我自己也是教師,而且生涯夠長。我隻是借一個最樸素的例子說明,天下一切“擁有”、“占有”、“持有”、“掌有”、“享有”,疑點很多。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有”隻不過是一種名義,而名義本是人類的虛設遊戲。“有”的最切實意義可能包含一點支配的權力,但其間又頗多蹊蹺:烏雲能暫時地支配陽光卻不擁有陽光,海風能暫時地支配船帆卻不擁有船帆。

人們為“擁有”而爭搶,使世界劃分出很多界線。守住已搶得的界線,覬覦未搶得的界線。千百年來,掠城奪土、割地劃疆,無非為此。所謂界線,就是以一種脆弱的契約方式來固化擁有,擴展擁有。其實,這也是一切人文劫難的固化和擴展。

這中間,有大批學人一直在為種種界線劃分進行理論加持,人世間的絕大多數概念、邏輯、學理,皆由此而生。

人們憑著聰明的頭腦,把最原始的欲望和衝動精致化、規則化、理論化了。這一切很容易被看成是人類進步的證據,其實,那是以複雜的方式回歸荒蠻。

能看清的人並不太多。除了我一再稱道的佛家、道家、魏晉時代哲學家外,還有不少優秀的西方人。例如,歌德就說過這樣一句話:

人類憑著聰明劃出了種種界線,最後憑著愛,把它們全都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