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任(1)(1 / 2)

尤老二去上任。

看見辦公的地方,他放慢了腳步。那個地方不大,他曉得。城裏的大小公所和賭局煙館,差不多他都進去過。他記得這個地方--開開門就能看見千佛山。現在他自然沒心情去想千佛山;他的責任不輕呢!他可是沒透出慌張來;走南闖北的多年了,他沉得住氣,走得更慢了。胖胖的,四十多歲,重眉毛,黃淨子臉。灰嗶嘰夾袍,肥袖口;青緞雙臉鞋。穩穩地走,沒看千佛山;倒想著:似乎應當坐車來。不必,幾個夥計都是自家人,誰還不知道誰;大可以不必講排場。況且自己的責任不輕,幹嗎招搖呢。這並不完全是怕;青緞鞋,灰嗶嘰袍,恰合身分;慢慢地走,也顯著穩。沒有穿軍衣的必要。腰裏可藏著把硬的。自己笑了笑。

辦公處沒有什麼牌匾:和尤老二一樣,裏邊有硬家夥。隻是兩間小屋。門開著呢,四位夥計在凳子上坐著,都低著頭吸煙,沒有看千佛山的。靠牆的八仙桌上有幾個茶杯,地上放著把新洋鐵壺,壺的四圍趴著好幾個香煙頭兒,有一個還冒著煙。尤老二看見他們立起來,又想起車來,到底這樣上任顯著“禿”一點。可是,老朋友們都立得很規矩。顯然大家是笑著,可是在親熱中含著敬意。他們沒因為他沒坐車而看不起他。說起來呢,稽察長和稽察是作暗活的,越不惹人注意越好。他們自然曉得這個。他舒服了些。

尤老二在八仙桌前麵立了會兒,向大家笑了笑,走進裏屋去。裏屋隻有一條長桌,兩把椅子,牆上釘著月份牌,月份牌的上麵有一條臭蟲血。辦公室太空了些,尤老二想;可又想不出添置什麼。趙夥計送進一杯茶來,飄著根茶葉棍兒。尤老二和趙夥計全沒的說,尤老二擦了下腦門。啊,想起來了:得有個洗臉盆,他可是沒告訴趙夥計去買。他得細細地想一下:辦公費都在他自己手裏呢,是應該公開地用,還是自己一把死拿?自己的薪水是一百二,辦公費八十。賣命的事,把八十全拿著不算多。可是夥計們難道不是賣命?況且是老朋友們?多少年不是一處吃,一處喝呢?不能獨吞。趙夥計走出去,老趙當頭目的時候,可曾獨吞過錢?尤老二的臉紅起來。劉夥計在外屋了他一眼。老劉,五十多了,倒當起夥計來,三年前手裏還有過五十支快槍!不能獨吞。可是,難道白當頭目?八十塊大家分?再說,他們當頭目是在山上。尤老二雖然跟他們不斷的打聯絡,可是沒正式上過山。這就有個分別了。他們,說句不好聽的,是黑麵上的;他是官。作官有作官的規矩。他們是棄暗投明,那麼,就得官事官辦。八十元辦公費應當他們自己拿著。可是,洗臉盆是要買的;還得來兩條毛巾。

除了洗臉盆該買,還似乎得作點別的。比如說,稽察長看看報紙,或是對夥計們訓話。應當有份報紙,看不看的,擺著也夠樣兒。訓話,他不是外行。他當過排長,作過稅卡委員;是的,他得訓話;不然,簡直不像上任的樣兒。況且,夥計們都是住過山的,有時候也當過兵;不給他們幾句漂亮的,怎能叫他們佩服。老趙出去了。老劉直咳嗽。必定得訓話,叫他們得規矩著點。尤老二咳嗽了一聲,立起來,想擦把臉;還是沒有洗臉盆與毛巾。他又坐下。訓話,說什麼呢?不是約他們幫忙的時候已經說明白了嗎,對老趙老劉老王老褚不都說的是那一套麼?“多年的朋友,捧我尤老二一場。我尤老二有飯吃,大家夥兒就餓不著;自己弟兄!”這說過不止一遍了,能再說麼?至於大家的工作,誰還不明白--反正還不是用黑麵上的人拿黑麵上的人?這隻能心照,不便實對實地點破。自己的飯碗要緊,腦袋也要緊。要真打算立功的話,拿幾個黑道上的朋友開刀,說不定老劉們就會把盒子炮往裏放。睜一眼閉一眼是必要的,不能趕盡殺絕;大家日後還得見麵。這些話能明說麼?怎麼訓話呢?看老劉那對眼睛,似乎死了也閉不上,幫忙是義氣,真把山上的規矩一筆鉤個淨,作不到。不錯,司令派尤老二是為拿反動分子。可是反動分子都是朋友呢。誰還不知道誰吃幾碗幹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