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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了一本書,我操書的祖宗!”二頭吐了一口惡氣。

“什麼書?”青年的眼珠黑了些。

“紅皮的!”二頭隻記得這個,“我不認識字!”

“嘔!”青年點了點頭。

都不言語了。待了好久,二頭為是透著和氣,問:“你,你什麼--案子?”

“我寫了一本書,”少年笑了笑。

“啊,你寫的那本浪書,你?”二頭的心中不記得一個剛會寫書的人,這個人既會寫書,當然便是寫那本紅皮書的人了。他不能決定怎麼辦好。他想打這個寫書的幾個嘴巴,可是他知道這裏巡警很多;已經遭了官司,不要再禍上添禍。不打他吧,心中又不能出氣。“沒事兒,手閑得很癢癢,寫他媽的浪書!”他瞪著那個人,咬著牙。

“那是為你們寫的呢,”青年淘氣的一笑。

二頭真壓不住火了:“揍你個狗東西!”他可是還沒肯動手。他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怕這個少年,或者因為他的像貌,舉動,年齡,打扮,與那雙腳鐐太不調和。這個少年,臉上沒有多少血色,可是皮膚很細潤。眼睛沒什麼精神,而嘴上老卷著點不很得人心的笑。身上不胖,細腿腕上絆著那些鐵鐐子!二頭猜不透他是幹什麼的,所以有點怕。

少年自己微笑了半天,才看了二頭一眼。“你不認識字?”

二頭愣了會兒,本想不回答,可是到底哼了一聲。

“在哪裏撿的那本書?”

“茅廁裏;怎著?”

“他們問你什麼來著?”

“你管--”二頭把下半句咽了回去,他很疑心,可又有點怕這個青年。

“告訴我,我會給你想好主意。”青年的笑鄭重了些,可是心裏說,“給你寫的浪書,你不認識,還能不救救你嗎?”

“他們問,誰給我的,我說不上來。”

“好比說,我告訴他們,那是我落在茅房裏的,豈不是沒了你的事?”青年的笑又有些無聊了。

“那敢情好了!”二頭三天沒笑過了,頭一次抿了嘴。“現在咱們就去?”

“現在不行,得等到明天他們問我的時候。”

“爸爸的病!還許死了呢!”

“先告訴我,在哪兒撿的?”

“東四牌樓南邊,媽的這泡尿撒的!”二頭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他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它,隻覺得心中一陣茫然,正像那年眼看著蝗蟲把穀子吃光那個情景。

“你穿著這身衣服?拿著什麼?”

“這身;手裏拿著個藥包。”二頭說到這裏,又想起爸爸。

青燕回到自己的屋中,覺得非常的不安坦,他還沒忘下汝殷。在屋中走了幾個來回,他笑了;還是得批評。隻能寫一小段,因為把書丟了。批評慣了,範圍自然會擴張的,比如說書的裝訂與封麵;批評家是可以自由發表審美的意見的:“假如紅色的書皮可以代表故事的內容,汝殷君這次的戲法又是使人失望的。他隻會用了張紅紙,厚而光滑的紅紙,而內容,內容,還是沒有什麼正確的意識!”他寫了下去。沒想到會湊了七八百字,而且每句,在修辭上,都有些表現權威的力量。批評也得成為文藝呀。他很滿意自己筆底下已有了相當的準確--所寫的老比所想的嚴厲,文字給他的地位保了險。他覺得很對不起汝殷,可是隻好對不起了。有朝一日,他會遇到汝殷,幾句話就可以解釋一切的。寫家設若是拿幻擬的人物開心,批評者是拿寫家開心的,沒辦法的事!他把稿子又刪改了幾個字,寄了出去。

過了兩天,他的稿子登出來了。又過了兩天,他聽到汝殷被捕的消息。

青燕一點也不顧慮那篇批評:寫家被捕不見得是因為意識正確。即使這回是如此,那也沒多大的關係,除了幾個讀小說的學生愛管這種屁事,社會上有幾個人曉得有這麼種人--批評家?文字事業,大體的說,還不是瞎扯一大堆?他對於汝殷倒是真動了心。他想起一點什麼意義。這個意義還沒有完全清楚,他隻能從反麵形容。那就是說,它立在意識正確或不正確的對麵。真的意義不和瞎扯立在一塊。正如形容一個軍人,不就是當了兵。他忽然想明白了,那個意義的正麵是造一兩頁新曆史,不是寫幾篇文章。他以前就這樣想過,現在更相信了。可是,他想營救汝殷,雖然這不在那個“意義”之中。

又過了幾天,二頭才和汝殷說了“再見”。

二頭回到家中,爸爸已然在兩天前下葬了。二頭起了誓,從此再不進城去抓藥!

載1934年5月《現代》第5卷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