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5)(2 / 2)

三十六

我們母女怎麼進了屋,我說不上來。哭了多久,也不大記得。媽媽已老得不像樣兒了。她的掌櫃的回了老家,沒告訴她,偷偷地走了,沒給她留下一個錢。她把那點東西變賣了,辭退了房,搬到一個大雜院裏去。她已找了我半個多月。最後,她想到上這兒來,並沒希望找到我,隻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認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許就又走了。哭完了,我發狂似的笑起來:她找到了女兒,女兒已是個暗娼!她養著我的時候,她得那樣;現在輪到我養著她了,我得那樣!女人的職業是世襲的,是專門的!

三十七

我希望媽媽給我點安慰。我知道安慰不過是點空話,可是我還希望來自媽媽的口中。媽媽都往往會騙人,我們把媽媽的誆騙叫作安慰。我的媽媽連這個都忘了。她是餓怕了,我不怪她。她開始檢點我的東西,問我的進項與花費,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為奇怪。我告訴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勸我休息幾天。沒有;她隻說出去給我買藥。“我們老幹這個嗎?”我問她。她沒言語。可是從另一方麵看,她確是想保護我,心疼我。她給我作飯,問我身上怎樣,還常常偷看我,像媽媽看睡著了的小孩那樣。隻是有一層她不肯說,就是叫我不用再幹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雖然有一點不滿意她--除了幹這個,還想不到第二個事情作。我們母女得吃得穿--這個決定了一切。什麼母女不母女,什麼體麵不體麵,錢是無情的。

三十八

媽媽想照應我,可是她得聽著看著人家蹂躪我。我想好好對待她,可是我覺得她有時候討厭。她什麼都要管管,特別是對於錢。她的眼已失去年輕時的光澤,不過看見了錢還能發點光。對於客人,她就自居為仆人,可是當客人給少了錢的時候,她張嘴就罵。這有時候使我很為難。不錯,既幹這個還不是為錢嗎?可是幹這個的也似乎不必罵人。我有時候也會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辦法,使客人急不得惱不得。媽媽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看在錢的麵上,我們不應當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於我還年輕,還幼稚;媽媽便不顧一切的單單站在錢上了,她應當如此,她比我大著好些歲。恐怕再過幾年我也就這樣了,人老心也跟著老,漸漸老得和錢一樣的硬。是的,媽媽不客氣。她有時候劈手就搶客人的皮夾,有時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錢一點的手套與手杖。我很怕鬧出事來,可是媽媽說的好:“能多弄一個是一個,咱們是拿十年當作一年活著的,等七老八十還有人要咱們嗎?”有時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個僻靜地方叫他坐下,連他的鞋都拿回來。說也奇怪,這種人倒沒有來找賬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說不定也許病一大場。或者事過之後,想過滋味,也就不便再來鬧了,我們不怕丟人,他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