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據說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掙飯吃,我缺乏資本;也就不必再這樣想了。我有了買賣。可是我的房東不許我再住下去,他是講體麵的人。我連瞧他也沒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媽媽和新爸爸曾經住過的那兩間房。這裏的人不講體麵,可也更真誠可愛。搬了家以後,我的買賣很不錯。連文明人也來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賣,他們是買,就肯來了;這樣,他們不吃虧,也不丟身分。初幹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為我還不到二十歲。及至作過了幾天,我也就不怕了。多他們像了一攤泥,他們才覺得上了算,他們滿意,還替我作義務的宣傳。幹過了幾個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見麵,我就能斷定他是怎樣的人。有的很有錢,這樣的人一開口總是問我的身價,表示他買得起我。他也很嫉妒,總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獨占,因為他有錢。對這樣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鬧脾氣,我不怕,我告訴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門去,報告給他的太太。在小學裏念了幾年書,到底是沒白念,他唬不住我。“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來的時候,手裏就攥著一塊錢,唯恐上了當。對這種人,我跟他細講條件,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錢,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錢,反倒要占點便宜走,什麼半盒煙卷呀,什麼一小瓶雪花膏呀,他們隨手拿去。這種人還是得罪不的,他們在地麵上很熟,得罪了他們,他們會叫巡警跟我搗亂。我不得罪他們,我喂著他們;及至我認識了警官,才一個個的收拾他們。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誰壞誰就占便宜。頂可憐的是那像學生樣兒的,袋裏裝著一塊錢,和幾十銅子,叮當地直響,鼻子上出著汗。我可憐他們,可是也照常賣給他們。我有什麼辦法呢!還有老頭子呢,都是些規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兒孫成群。對他們,我不知道怎樣好;但是我知道他們有錢,想在死前買些快樂,我隻好供給他們所需要的。這些經驗叫我認識了“錢”與“人”。錢比人更厲害一些,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
三十四
我發現了我身上有了病。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覺得已經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無目的,亂走。我想去看看媽,她必能給我一些安慰,我想象著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我繞到那個小巷,希望見著媽媽;我想起她在門外拉風箱的樣子。饅頭鋪已經關了門。打聽,沒人知道搬到哪裏去。這使我更堅決了,我非找到媽媽不可。在街上喪膽遊魂地走了幾天,沒有一點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饅頭鋪的掌櫃的搬到別處去,也許在千裏以外。這麼一想,我哭起來。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著,等死。我相信我會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沒死。門外又敲門了,找我的。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盡力地傳給他。我不覺得這對不起人,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煙,我喝酒,我好像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我的眼圈發青,手心發熱,我不再管;有錢才能活著,先吃飽再說別的吧。我吃得並不錯,誰肯吃壞的呢!我必須給自己一點好吃食,一些好衣裳,這樣才稍微對得起自己一點。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點來鍾吧,我正披著件長袍在屋中坐著,我聽見院中有點腳步聲。我十點來鍾起來,有時候到十二點才想穿好衣裳,我近來非常的懶,能披著件衣服呆坐一兩個鍾頭。我想不起什麼,也不願想什麼,就那麼獨自呆坐。那點腳步聲,向我的門外來了,很輕很慢。不久,我看見一對眼睛,從門上那塊小玻璃向裏麵看呢。看了一會兒,躲開了;我懶得動,還在那兒坐著。待了一會兒,那對眼睛又來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輕輕的開了門。“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