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4)(1 / 2)

二十五

我知道怎樣儉省,自幼就曉得錢是好的。湊合著手裏還有那點錢,我想馬上去找個事。這樣,我雖然不希望什麼,或者也不會有危險了。事情可是並不因我長了一兩歲而容易找到。我很堅決,這並無濟於事,隻覺得應當如此罷了。婦女掙錢怎這麼不容易呢!媽媽是對的,婦人隻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麼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遠的地方等著我呢。我越掙紮,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就要消失。一兩個星期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小。最後,我去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館受選閱。很小的一個飯館,很大的一個老板;我們這群都不難看,都是高小畢業的少女們,等皇賞似的,等著那個破塔似的老板挑選。他選了我。我不感謝他,可是當時確有點痛快。那群女孩子們似乎很羨慕我,有的竟自含著淚走去,有的罵聲“媽的!”女人夠多麼不值錢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擺菜、端菜、算賬、報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點害怕。可是“第一號”告訴我不用著急,她也都不會。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招待的隻要給客人倒茶,遞手巾把,和拿賬條;別的不用管。奇怪!“第一號”的袖口卷起來很高,袖口的白裏子上連一個汙點也沒有。腕上放著一塊白絲手絹,繡著“妹妹我愛你”。她一天到晚往臉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給客人點煙的時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還給客人斟酒,有時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對於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連理也不理,她會把眼皮一搭拉,假裝沒看見。她不招待的,我隻好去。我怕男人。我那點經驗叫我明白了些,什麼愛不愛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別是在飯館吃飯的男人們,他們假裝義氣,打架似的讓座讓賬;他們拚命的猜拳,喝酒;他們野獸似的吞吃,他們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罵人。我低頭遞茶遞手巾,我的臉發燒。客人們故意的和我說東說西,招我笑;我沒心思說笑。晚上九點多鍾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連衣裳沒脫,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來,我心中高興了一些,我現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勞力自己掙飯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號”九點多才來,我已經去了兩點多鍾。她看不起我,可也並非完全惡意地教訓我:“不用那麼早來,誰八點來吃飯?告訴你,喪氣鬼,把臉別搭拉得那麼長;你是女跑堂的,沒讓你在這兒送殯玩。低著頭,沒人多給酒錢;你幹什麼來了?不為掙子兒嗎?你的領子太矮,咱這行全得弄高領子,綢子手絹,人家認這個!”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設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虧,少分酒錢;小賬是大家平分的。我也並非看不起她,從一方麵看,我實在佩服她,她是為掙錢。婦女掙錢就得這麼著,沒第二條路。但是,我不肯學她。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還開通,才能掙上飯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萬不得已”老在那兒等我們女人,我隻能叫它多等幾天。這叫我咬牙切齒,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裏。又幹了三天,那個大掌櫃的下了警告:再試我兩天,我要是願意往長了幹呢,得照“第一號”那麼辦。“第一號”一半嘲弄,一半勸告的說:“已經有人打聽你,幹嗎藏著乖的賣傻的呢?咱們誰不知道誰是怎著?女招待嫁銀行經理的,有的是;你當是咱們低賤呢?闖開臉兒幹呀,咱們也他媽的坐幾天汽車!”這個,逼上我的氣來,我問她:“你什麼時候坐汽車?”她把紅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幹什麼說什麼;天生下來的香屁股,還不會幹這個呢!”我幹不了,拿了一塊另五分錢,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後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後悔丟了那個事,可我也真怕那個黑影。把自己賣給一個人,我會。自從那回事兒,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間的關係。女人把自己放鬆一些,男人聞著味兒就來了。他所要的是肉,他發散了獸力,你便暫時有吃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女人就這麼賣了自己,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不過,賣給一個男人,還可以說些天上的話;賣給大家,連這些也沒法說了,媽媽就沒說過這樣的話。怕的程度不同,我沒法接受“第一號”的勸告;“一個”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點。可是,我並不想賣我自己。我並不需要男人,我還不到二十歲。我當初以為跟男人在一塊兒必定有趣,誰知道到了一塊他就要求那個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時候我像把自己交給了春風,任憑人家擺布;過後一想,他是利用我的無知,暢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語使我走入夢裏;醒過來,不過是一個夢,一些空虛;我得到的是兩頓飯,幾件衣服。我不想再這樣掙飯吃,飯是實在的,實在地去掙好了。可是,若真掙不上飯吃,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一個多月,我找不到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