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李(4)(1 / 1)

我足足的等了三點鍾,天已大黑,他才回來。

“怎樣?”我用這兩個字問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樣。”

決沒想到他這麼回答我。我無須再問了,他已決定了辦法。我覺得非喝點酒不可,但是獨自喝有什麼味呢。我隻好走吧。臨別的時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幾天,好不好?”

“過兩天再說吧。”他沒說別的。

感情到了最熱的時候是會最冷的。想不到他會這樣對待我。

電車開車的頭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沒在家,直等到半夜,他還沒回來。大概是故意地躲我。

王五回來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爺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後,他用了不知什麼東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燒去了,對著鏡子直出神。”

完了,沒了黑痣,便是沒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

我已經走出大門,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頭上的疤,“你可照應著點我的老娘!”

約摸五點多鍾吧,王五跑進來,跑得連褲子都濕了。“全--揍了!”他再也說不出話來。直喘了不知有多少工夫,他才緩過氣來,抄起茶壺對著嘴喝了一氣。“啊!全揍了!馬隊衝下來,我們才散。小馬六叫他們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們吃虧沒有家夥,專仗著磚頭哪行!小馬六要玩完。”

“四爺呢?”我問。

“沒看見,”他咬著嘴唇想了想。“哼,事鬧得不小!要是拿的話呀,準保是拿四爺,他是頭目。可也別說,四爺並不傻,別看他年青。小馬六要玩完,四爺也許不能。”

“也沒看見二爺?”

“他昨天就沒回家。”他又想了想,“我得在這兒藏兩天。”

“那行。”

第二天早晨,報紙上登出--砸車暴徒首領李--當場被獲,一同被獲的還有一個學生,五個車夫。

王五看著紙上那些字,隻認得一個“李”字,“四爺玩完了!四爺玩完了!”低著頭假裝抓那塊疤,淚落在報上。

消息傳遍了全城,槍斃李--和小馬六,遊街示眾。

毒花花的太陽,把路上的石子曬得燙腳,街上可是還擠滿了人。一輛敞車上坐著兩個人,手在背後捆著。土黃製服的巡警,灰色製服的兵,前後押著,刀光在陽光下發著冷氣。車越走越近了,兩個白招子隨著車輕輕地顫動。前麵坐著的那個,閉著眼,額上有點汗,嘴唇微動,像是禱告呢。車離我不遠,他在我麵前坐著擺動過去。我的淚迷住了我的心。等車過去半天,我才醒了過來,一直跟著車走到行刑場。他一路上連頭也沒抬一次。

他的眉皺著點,嘴微張著,胸上汪著血,好像死的時候正在禱告。我收了他的屍。

過了兩個月,我在上海遇見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過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聲。

“啊?”他似乎受了一驚。“嘔,你?我當是老二複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像黑李的聲調,並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著的黑李替我叫了一聲。

白李顯著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我們倆並沒說多少話,他好似不大願意和我多談。隻記得他的這麼兩句:

“老二大概是進了天堂,他在那裏頂合適了;我還在這兒砸地獄的門呢。”

原載1934年1月1日

《文學季刊》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