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鏡(1)(1 / 2)

宋修身雖然是學著科學,可是在日常生活上不管什麼科學科舉的那一套。他相信飯館裏蒼蠅都是消過毒的,所以吃芝麻醬拌麵的時候不勞手揮目送的瞎講究。

他有對兒近視眼,也有對兒近視鏡。可是他除非讀書的時候不戴上它們。據老說法:越戴鏡子眼越壞。他信這個。得不戴就不戴,譬如走路逛街,或參觀運動會的時候,他的鏡子是在手裏拿著。即使什麼也看不見,而且腦袋常常的發暈,那也活該。

他正往學校裏走。溜著牆根,省得碰著人;不過有時候踩著狗腿。這回,眼鏡盒子是卷在兩本厚科學雜誌裏。他準知道這個辦法不保險,所以走幾步,站住摸一摸。把鏡子丟了,上堂聽課才叫抓瞎。況且自己的財力又不充足,買對眼鏡說不定就會破產。本打算把盒子放在袋裏,可是身上各處的口袋都沒有空地方:

筆記本,手絹,鉛筆,橡皮,兩個小瓶,一塊吃剩下的燒餅,都占住了地盤。

還是這麼拿著吧,小心一點好了;好在盒子即使掉在地上也會有響聲的。

一拐彎,碰上了個同學。人家招呼他,他自然不好不答應。站住說了幾句。來了輛汽車,他本能的往裏手一躲,本來沒有躲的必要,可是眼力不濟,得特別的留神,於是把鼻子按在牆上。汽車和朋友都過去了,他緊趕了幾步,怕是遲到。走到了校門,一摸,眼鏡盒子沒啦!登時頭上見了汗。抹回頭去找,哪裏有個影兒。拐彎的地方,老放著幾輛洋車。問拉車的,他們都沒看見,好像他們也都是近視眼似的。又往回找到校門,隻摸了兩手的土。心裏算是別扭透了!掏出那塊幹燒餅狠命的摔在校門上,假如口袋裏沒這些零碎?假如不是遇上那個臭同學?假如不躲那輛闖喪的汽車?巧!越巧心裏越堵得慌!一定是被車夫拾了去,瞪著眼不給,什麼世界!天天走熟了的路,掉了東西會連告訴一聲都不告訴,而撿起放在自己的袋裏?一對近視鏡有什麼用?

宋修身的鼻子按在牆上的時候,眼鏡盒子落在牆根。車夫王四看見了。

王四本想告訴一聲,可是一看是“他”,一年到頭老溜牆根,沒坐過一回車。話到了嘴邊,又回去了。汽車剛拐過去,他順手撿起盒子,放在腰中。

當著別的車夫,不便細看,可是心中不由得很痛快,坐在車上舒舒服服的微笑。

他看見宋修身回來了,滿頭是汗,怪可憐的。很想拿出來還給他。可是別人都說沒看見,自己要是招認了,吃了又吐,怪不好意思的。況且給他也是白給,他還能給點報酬?白叫他拿去,而且還得叫朋友們奚落一場--喝,拾了東西連一聲都不出,怕我們搶你的?喝,拾了又白給了人家,真大方?莫若也說沒看見。拾了就是拾了,活該。學生反正比拉車的闊。

宋修身往回走,王四拉起車來,搭訕著說,“別這兒耗著啦,東邊去擱會兒。”心裏可是說,“今兒個咱算票不了啦,連盒子帶鏡子還不賣個塊兒八七的?!”到了個僻靜地方,放下車,把盒子掏出來。

好破的盒子,大概換洋火也就是換上一小包。盒子上麵的

布全磨沒了,倒好,油汪汪的,上邊還好像粘著點柿子汁兒。打開,眼鏡框子還不壞,挺粗挺黑--王四就是不喜歡細鐵絲似的那路鏡框,看見戴稀軟活軟的鏡框的人,他連“車”也不問一聲。用手彈了彈耳插子,不像是鐵的,可也不是木頭的--許是玳瑁的!他心中一跳。

鏡子真髒,往外凸著,上麵淨是一圈一圈的紋,膩著一圈圈的土,越到鏡邊上越厚。鏡子底下還壓著半根火柴。他把火柴劃著,扔在地上。從車廂裏拿出小破藍布撣子來。給鏡子哈了兩口氣,開始用撣子布擦。連哈了四次氣,鏡子才有個樣兒;又沾了一回唾沫,才完全擦幹淨。自己戴了戴,不行,架子太小,戴不上;宋修身本是個小頭小臉的人。“賣不出去,連自己戴著玩都不行!”王四未免有點失望。可是繼而一想:拉車戴眼鏡,不大像樣兒;再說,怎能賣不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