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不那麼悲觀,”我知道已把他引上了路。
“人生還就不是個好玩藝!”他歎了口氣。
隨著這個往下說,一定越說越遠:我要知道的是他的遭遇。我改變了戰略,開始告訴他我這些年的經過,好歹的把人生與悲觀扯在裏麵,好不顯著生硬。費了許多周折,我才用上了這個公式--“我說完了,該聽你的了。”
其實他早已明白我的意思,始終他就沒留心聽我的話。要不然,我在引用公式以前還得多繞幾個彎兒呢。他的眼神把我的話刪短了好多。我說完,他好似沒法子了,問了句:
“你叫我說什麼吧?”
這真使我有點難堪。律師不是常常逼得犯人這樣問麼?可是我扯長了臉,反正我倆是有交情的。爽性直說了吧,這或者倒合他的脾氣:
“你怎麼落到這樣?”
他半天沒回答出。不是難以出口,他是思索呢。生命是沒有什麼條理的,老朋友見麵不是常常相對無言麼?
“從哪裏說起呢?”他好像是和生命中那些小岔路商議呢。“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我也不短挨打?”
“記得,都是你那點怪脾氣。”
“還不都在乎脾氣,”他微微搖著頭。“那時候咱倆還都是小孩子,所以我沒對你說過;說真的那時節我自己也還沒覺出來是怎回事。後來我才明白了,是我這兩隻眼睛作怪。”
“不是一雙好好的眼睛嗎?”我說。
“平日是好好的一對眼;不過,有時候犯病。”
“怎樣犯病?”我開始懷疑莫非他有點精神病。
“並不是害眼什麼的那種肉體上的病,是種沒法治的毛病,有時候忽然來了,我能看見些--我叫不出名兒來。”
“幻象?”我想幫他的忙。
“不是幻象,我並沒看見什麼綠臉紅舌頭的。是些形象。也還不是形象;是一股神氣。舉個例說,你就明白了,你記得咱們小時候那位老師?很好的一個人,是不是?可是我一犯病,他就非常的可惡,我所以跟他橫著來了。過了一會兒,我的病犯過去,他還是他,我白挨一頓打。隻是一股神氣,可惡的神氣。”
我沒等他說完就問:“你有時候你也看見我有那股神氣吧?”
他微笑了一下:“大概是,我記不甚清了。反正咱倆吵過架,總有一回是因為我看你可惡。萬幸,我們一入中學就不在一處了。不然……你知道,我的病越來越深。小的時候,我還沒覺出這個來,看見那股神氣隻鬧一陣氣就完了;後來,我管不住自己了,一旦看出誰可惡來,就是不打架,也不能再和他交往,連一句話也不肯過。現在,在我的記憶中隻有幼年的一切是甜蜜的,因為那時病還不深。過了二十,凡是可惡的都記在心裏!我的記憶是一堆醜惡像片!”他楞起來了。
“人人都可惡?”我問。
“在我犯病的時節,沒有例外。父母兄弟全可惡。要是敷衍,得敷衍一切,生命那才難堪。要打算不敷衍,得見一個打一個,辦不到。慢慢的,我成了個無家無小沒有一個朋友的人。幹嗎再交朋友呢?怎能交朋友呢?明知有朝一日便看出他可惡!”
我插了一句:“你所謂的可惡或者應當改為軟弱,人人有個弱點,不見得就可惡。”
“不是弱點。弱點足以使人生厭,可也能使人憐憫。譬如對一個愛喝醉了的人,我看見的不是這個。其實不用我這對眼也能看出點來,你不信這麼試試,你也能看出一些,不過不如我的眼那麼強就是了。你不用看人臉的全部,而單看他的眼,鼻子,或是嘴,你就看出點可惡來。特別是眼與嘴,有時一個人正和你講道德說仁義,你能看見他的眼中有張活的春畫正在動。那嘴,露著牙噴糞的時節單要笑一笑!越是上等人越可惡。沒受過教育的好些,也可惡,可是可惡得明顯一些;上等人會遮掩。假如我沒有這麼一對眼,生命豈不是個大騙局?還舉個例說吧,有一回我去看戲,旁邊來了個三十多歲的人,很體麵,穿得也講究。我的眼一斜,看出來,他可惡。我的心中冒了火。不幹我的事,誠然;可是,為什麼可惡的人單要一張體麵的臉呢?這是人生的羞恥與錯處。正在這麼個當兒,查票了。這位先生沒有票,瞪圓了眼向查票員說:“我姓王,沒買過票,就是日本人查票,我姓王的還是不買!”我沒法管束自己了。我並不是要懲罰他,是要把他的原形真麵目打出來。我給了他一個頂有力的嘴巴。你猜他怎樣?他嘴裏嚷著,走了。要不怎說他可惡呢。這不是弱點,是故意的找打--隻可惜沒人常打他。他的原形是追著叫化子亂咬的母狗。幸而我那時節犯了病,不然,他在我眼中也是個體麵的雄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