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很願意犯病!”我故意的問。
他似乎沒聽見,我又重了一句,他又微笑了笑。“我不能說我以這個為一種享受;不過,不犯病的時候更難堪--明知人們可惡而看不出,明知是夢而醒不了。病來了,無論怎樣吧,我不至於無聊。你看,說打就打,多少有點意思。最有趣的是打完了人,人們還不敢當麵說我什麼,隻在背後低聲的說,這是個瘋子。我沒遇上一個可惡而硬正的人;都是些虛偽的軟蛋。有一回我指著個軍人的臉說他可惡,他急了,把槍掏出來,我很喜歡。我問他:你幹什麼?哼,他把槍收回去了,走出老遠才敢回頭看我一眼;可惡而沒骨頭的東西!”他又楞了一會兒。“當初,我是怕犯病。一犯病就吵架,事情怎會作得長遠?久而久之,我怕不犯病了。不犯病就得找事去作,閑著是難堪的事。可是有事便有人,有人就可惡。一來二去,我立在了十字路口:長期的抵抗呢,還是敷衍一下?不能決定。病犯了不由的便惹是非,可是也有一月兩月不犯的時候。我能專等著犯病,什麼也不幹?不能!剛要幹點什麼,病又來了。生命仿佛是拉鋸玩呢。有一回,半年多沒犯病。好了,我心裏說,再找回人生的舊轍吧;既然不願放火,煙還是由煙筒出去好。我回了家,老老實實去作孝子賢孫。臉也常刮一刮,表示出誠意的敷衍。既然看不見人中的狗臉,我假裝看見狗中的人臉,對小貓小狗都很和氣,閑著也給小貓梳梳毛,帶著狗去溜個圈。我與世界複和了。人家世界本是熱熱鬧鬧的混,咱幹嗎非硬拐硬碰不可呢。這時候,我的文章作多了。第一,我想組織家庭,把油鹽柴米的責任加在身上也許會治好了病。況且,我對婦人的印象比較的好。在我的病眼中經過的多數是男人。雖然這也許是機會不平的關係,可是我硬認定女子比男子好一些。作文章嗎?人們大概都很會替生命作文章。我想,自要找到個理想的女子,大概能馬馬虎虎的混幾十年。文章還不盡於此,原先我不是以眼的經驗斷定人人可惡嗎,現在改了。我這麼想了:人人可惡是個推論,我並沒親眼看見人人可惡呀。也許人人可惡,而我不永遠是犯著病,所以看不出。可也許世上確有好人,完全人,就是立在我的病眼前麵,我也看不出他可惡來。我並不曉得哪時犯病;看見麵前的人變了樣,我才曉得我是犯了病!焉知沒有我已犯病而看不出人家可惡的時候呢?假如那是個根本不可惡的人。這麼一作文章,我的希望更大了。我決定不再硬了,結婚,組織家庭,生胖小子;人家都快活的過日子,我幹嗎放著熟葡萄不吃,單檢酸的吃呢?文章作得不錯。”
他休息了一會兒,我沒敢催促他。給他滿上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