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毛兒(1)(1 / 2)

小的時候,我們倆--我和白仁祿--下了學總到小茶館去聽評書。我倆每天的點心錢不完全花在點心上,留下一部分給書錢。雖然茶館掌櫃孫二大爺並不一定要我們的錢,可是我倆不肯白聽。其實,我倆真不夠聽書的派兒:我那時腦後梳著個小墜根,結著紅繩兒;仁祿梳倆大歪毛。孫二大爺用小笸籮打錢的時候,一到我倆麵前便低聲的說,“歪毛子!”把錢接過去,他馬上笑著給我們抓一大把煮毛豆角,或是花生米來:“吃吧,歪毛子!”他不大愛叫我小墜根,我未免有點不高興。可是說真的,仁祿是比我體麵的多。他的臉正像年畫上的白娃娃的,雖然沒有那麼胖。單眼皮,小圓鼻子,清秀好看。一跑,倆歪毛左右開弓的敲著臉蛋,像個撥浪鼓兒。青嫩頭皮,剃頭之後,誰也想輕敲他三下--剃頭打三光。就是稍打重了些,他也不急。

他不淘氣,可是也有背不上書來的時候。歪毛仁祿背不過書來本可以不挨打,師娘不準老師打他,他是師娘的歪毛寶貝:上街給她買一縷白棉花線,或是打倆小錢的醋,都是仁祿的事兒。可是他自己找打。每逢背不上書來,他比老師的脾氣還大。他把小臉憋紅,鼻子皺起一塊兒,對先生說:“不背!不背!”不等老師發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樣!”老師磨不開臉了,隻好拿板子吧。仁祿不擦磨手心,也不遲宕,單眼皮眨巴的特別快,搖著倆歪毛,過去領受手板。打完,眼淚在眼眶裏轉,轉好大半天,像水花打旋而滲不下去的樣兒。始終他不許淚落下來。過了一會兒,他的脾氣消散了,手心搓著膝蓋,低著頭念書,沒有聲音,小嘴像熱天的魚,動得很快很緊。

奇怪,這麼清秀的小孩,脾氣這麼硬。

到了入中學的年紀,他更好看了。還不甚胖,眉眼可是開展了。我們臉上都起了小紅膿泡,他還是那麼白淨。後一天入中學,上一班的學生便有一個擠了他一膀子,然後說:“對不起,姑娘!”仁祿一聲沒出,隻把這位學友的臉打成麵包子。他不是打架呢,是拚命,連勸架的都受了點誤傷。第二天,他沒來上課。他又考入別的學校。

一直有十幾年的工夫,我們倆沒見麵。聽說,他在大學畢了業,到外邊去作事。

去年舊曆年前的末一次集,天很冷。千佛山上蓋著些厚而陰寒的黑雲。尖溜溜的小風,鬼似的搯人鼻子與耳唇。我沒事,住的又離山水溝不遠,想到集上看看。集上往往也有幾本好書什麼的。

我以為天寒人必少,其實集上並不冷靜;無論怎冷,年總是要過的。我轉了一圈,沒看見什麼對我的路子的東西--大堆的海帶菜,財神的紙像,凍得鐵硬的豬肉片子,都與我沒有多少緣分。本想不再繞,可是極南邊有個地攤,擺著幾本書,引起我的注意,這個攤子離別的買賣有兩三丈遠,而且地點是遊人不大來到的。設若不是我已走到南邊,設若不是我注意書籍,我決不想過去。我走過去,翻了翻那幾本書--都是舊英文教科書,我心裏說,大年底下的誰買舊讀本?看書的時候,我看見賣書人的腳,一雙極舊的棉鞋,可是緞子的:襪子還是夏季的單線襪。別人都跺跺著腳,天是真冷;這雙腳好像凍在地上,不動。把書合上我便走開了。

大概誰也有那個時候:一件極不相幹的事,比如看見一群蟻擒住一個綠蟲,或是一個癩狗被打,能使我們不痛快半天,那個掙紮的蟲或是那條癩狗好似貼在我們心上,像塊病似的。這雙破緞子鞋就是這樣貼在我的心上。走了幾步,我不由的回了頭。賣書的正彎身擺那幾本書呢。其實我並沒給弄亂:隻那麼幾本,也無從亂起。我看出來,他不是久幹這個的。逢集必趕的賣零碎的不這樣細心。他穿著件舊灰色棉袍,很單薄,頭上戴著頂沒人要的老式帽頭。由他的身上,我看到南圩子牆,千佛山,山上的黑雲,結成一片清冷。我好似被他吸引住了。決定回去,雖然覺得不好意思的。我知道,走到他跟前,我未必敢端詳他。他身上有那麼一股高傲勁兒,像破廟似的,雖然破爛而仍令人心中起敬。我說不上來那幾步是怎樣走回去的,無論怎說吧,我又立在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