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毛兒(1)(2 / 2)

我認得那兩隻眼,單眼皮兒。其餘的地方我一時不敢相認,最清楚的記憶也不敢反抗時間,我倆已十幾年沒見了。他看了我一眼,趕快把眼轉向千佛山去:一定是他了,我又認出這個神氣來。

“是不是仁祿哥?”我大著膽問。

他又掃了我一眼,又去看山,可是極快的又轉回來。他的瘦臉上沒有任何表示,隻是腮上微微的動了動,傲氣使他不願與我過話,可是“仁祿哥”三個字打動了他的心。他沒說一個字,拉住我的手。手冰硬。臉朝著山,他無聲的笑了笑。

“走吧,我住的離這兒不遠。”我一手拉著他,一手拾起那幾本書。

他叫了我一聲。然後待了一會兒,“我不去!”

我抬起頭來,他的淚在眼內轉呢。我鬆開他的手,把幾本書夾起來,假裝笑著,“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待一會兒我找你去好了,”他還是不動。

“你不用!”我還是故意打哈哈似的說:“待一會兒?管保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似乎要急,又不好意思;多麼高傲的人也不能不原諒梳著小辮時候的同學。一走路,我才看出他的肩往前探了許多。他跟我來了。

沒有五分鍾便到了家。一路上,我直怕他和我轉了影壁。他坐在屋中了,我才放心,仿佛一件寶貝確實落在手中。可是我沒法說話了。問他什麼呢?怎麼問呢?他的神氣顯然的是很不安,我不肯把他嚇跑了。

想起來了,還有瓶白葡萄酒呢。找到了酒,又發現了幾個金絲棗。好吧,就拿這些待客吧。反正比這麼僵坐著強。他拿起酒杯,手有點顫。喝下半杯去,他的眼中濕了一點,濕得像小孩冬天下學來喝著熱粥時那樣。

“幾時來到這裏的?”我試著步說。

“我?有幾天了吧?”他看著杯沿上一小片木塞的碎屑,好像是和這片小東西商議呢。

“不知道我在這裏?”

“不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表示有許多話不便說,也不希望我再問。

我問定了。討厭,但我倆是幼年的同學。“在哪兒住呢?”

他笑了,“還在哪兒住?憑我這個樣?”還笑著,笑得極無聊。

“那好了,這兒就是你的家,不用走了。咱們一塊兒聽鼓書去。趵突泉有三四處唱大鼓的呢:《老殘遊記》,噯?”我想把他哄喜歡了。“記得小時候一同去聽《施公案》?”

我的話沒得到預期的效果,他沒言語。但是我不失望。勸他酒,酒會打開人的口。還好,他對酒倒不甚拒絕,他的倆臉漸漸有了紅色。我的主意又來了:

“說,吃什麼?麵條?餃子?餅?說,我好去預備。”

“不吃,還得賣那幾本書去呢!”

“不吃?你走不了!”

待了老大半天,他點了點頭,“你還是這麼活潑!”

“我?我也不是咱們梳著小辮時的樣子了!光陰多麼快,不知不覺的三十多了,想不到的事!”

“三十多也就該死了。一個狗才活十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