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神(3)(1 / 2)

她告訴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國的那一年,她的母親死去。她比較得自由了一些。出牆的花枝自會招來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還想念著我,可是肉體往往比愛少些忍耐力,愛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個青年的愛,因為他長得像我。他非常地愛她,可是她還忘不了我,肉體的獲得不就是愛的滿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愛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認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們倆斷絕了關係。這時候,她父親的財產全丟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賣給一個闊家公子,為是供給她的父親。

“你不會去教學掙錢?”我問。

“我隻能教小學,那點薪水還不夠父親買煙吃的!”

我們倆都楞起來。我是想:假使我那時候回來,以我的經濟能力說,能供給得起她的父親嗎?我還不是大睜白眼地看著她賣身?

“我把愛藏在心中,”她說,“拿肉體掙來的茶飯營養著它。我深恐肉體死了,愛便不存在,其實我是錯了;先不用說這個吧。他非常的妒忌,永遠跟著我,無論我是幹什麼。上哪兒去,他老隨著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綻來,可是覺得出我是不愛他。慢慢的,他由討厭變為公開地辱罵我,甚至於打我,他逼得我沒法不承認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無可忍也就顧不及飯碗問題了。他把我趕出來,連一件長衫也沒給我留。我呢,父親照樣和我要錢,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慣了。為滿足肉體,還得利用肉體,身體是現成的本錢。凡給我錢的便買去我點筋肉的笑。我很會笑:我照著鏡子練習那迷人的笑。環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這樣零賣,倒是比終日叫那一個闊公子管著強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著我的後影歎氣,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有時候我與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過四次胎,但是創痛過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頗有一些名氣,因為我既是作過富宅的玩物,又能識幾個字,新派舊派的人都願來照顧我。我沒工夫去思想,甚至於不想積蓄一點錢,我完全為我的服裝香粉活著。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著自己,身體的疲倦,隻管眼前的刺激,不顧將來。不久,這種生活也不能維持了。父親的煙是無底的深坑。打胎需要化許多費用。以前不想剩錢;錢自然不會自己剩下。我連一點無聊的傲氣也不敢存了。我得極下賤地去找錢了,有時是明搶。有人指著我的後影歎氣,我也回頭向他笑一笑了。打一次胎增加兩三歲。鏡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醜了。瘋狂足以補足衰老。我盡著肉體的所能伺候人們,不然,我沒有生意。我敞著門睡著,我是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什麼時間也可以買我的身體。我消失在欲海裏。在清醒的世界中我並不存在。我的手指算計著錢數。我不思想,隻是盤算--怎能多進五毛錢。我不哭,哭不好看。隻為錢著急,不管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