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神(3)(2 / 2)

她休息了一會兒,我的淚已滴濕她的衣襟。

“你回來了!”她繼續著說:“你也三十多了;我記得你是十七歲的小學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雙綠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還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繼續作那初戀的夢,我已無夢可作。我始終一點也不懷疑,我知道你要是回來,必定要我。及至見著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麼給你呢?你沒回來的時候,我永遠不拒絕,不論是對誰說,我是愛你;你回來了,我隻好狂笑。單等我落到這樣,你才回來,這不是有意戲弄人?假如你永遠不回來,我老有個南洋作我的夢景,你老有個我在你的心中,豈不很美?你偏偏回來了,而且回來這樣遲--”

“可是來遲了並不就是來不及了,”我插了一句。

“晚了就是來不及了。我殺了自己。”

“什麼?”

“我殺了我自己。我命定的隻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詩裏,生死有什麼區別?在打胎的時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沒法子再笑。不笑,我怎麼掙錢?隻有一條路,名字叫死。你回來遲了,我別再死遲了:我再晚死一會兒,我便連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沒有了。我住在這裏,這裏便是你的心。這裏沒有陽光,沒有聲響,隻有一些顏色。顏色是更持久的,顏色畫成咱們的記憶。看那雙小鞋,綠的,是點顏色,你我永遠認識它們。”

“但是我也記得那雙腳。許我看看嗎?”

她笑了,搖搖頭。

我很堅決,我握住她的腳,扯下她的襪,露出沒有肉的一支白腳骨。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從此你我無緣再見了!我願住在你的心中,現在不行了;我願在你心中永遠是青春。”

太陽已往西斜去;風大了些,也涼了些,東方有些黑雲。春光在一個夢中慘淡了許多。我立起來,又看見那片暗綠的鬆樹。立了不知有多久。遠處來了些蠕動的小人,隨著一些聽不甚真的音樂。越來越近了,田中驚起許多白翅的鳥,哀鳴著向山這邊飛。我看清了,一群人們匆匆地走,帶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幾個白衣人在後,最後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紙錢,蝴蝶似的落在麥田上。東方的黑雲更厚了,柳條的綠色加深了許多,綠得有些淒慘。心中茫然,隻想起那雙小綠拖鞋,像兩片樹葉在永生的樹上作著春夢。

原載1933年10月1日《文學》第1卷第4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