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走到墳前才看見我,猛然的站住了。或者從遠處是不容易看見我的,我是倚著那株楓樹坐著呢。
“你,”他叫著我的名字。
我楞住了,想不起他是誰。
“不記得我了?丁--”
沒等他說完我想起來了,丁庚。除了他還保存著點“小姐”氣--說不清是在他身上哪處--他絕對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頭發很長,而且很亂。臉上烏黑,眼睛上的水鏽很厚,眼窩深陷進去,眼珠上許多血絲。牙已半黑,我不由的看了看他的手,左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全黃了一半。他一邊看著我,一邊從袋裏摸出一盒“大長城”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一陣悲慘。我與他是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幼時的同學……我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顫得很厲害。我們彼此看了一眼,眼中全濕了;然後不約而同的看著那個矮矮的墓。
“你也來上墳?”這話已到我的唇邊,被我壓回去了。他點一枝煙,向藍天吹了一口,看看我,看看墳,笑了。
“我也來看他,可笑,是不是?”他隨說隨坐在地上。
我不曉得說什麼好,隻好順口搭音的笑了聲,也坐下了。
他半天沒言語,低著頭吸他的煙,似乎是思想什麼呢。煙已燒去半截,他抬起頭來,極有姿式的彈著煙灰。先笑了笑,然後說:
“二十多年了!他還沒饒了我呢!”
“誰?”
他用煙卷指了指墳頭:“他!”
“怎麼?”我覺得不大得勁;深怕他是有點瘋魔。
“你記得他最後的那句?決--不--計--較,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也記得咱們在小學教書的時候,我忽然不幹了?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長?好,記得你說的是什麼?”
“我不記得。”
“決不計較!你說的。那回我要和你換班次,你也是給了我這麼一句。你或者出於無意,可是對於我,這句話是種報複,懲罰。它的顏色是紅的一條布,像條毒蛇;它確是有顏色的。它使我把生命變成一陣顫抖:誌願,事業,全隨顫抖化為--秋風中的落葉。像這顆楓樹的葉子。你大概也知道,我那次要代理校長的原因?我已運動好久,叫他不能回任。可是你說了那麼一句--”
“無心中說的,”我表示歉意。
“我知道。離開小學,我在河務局謀了個差事。很清閑,錢也不少。半年之後,出了個較好的缺。我和一個姓李的爭這個地位。我運動,他也運動,力量差不多是相等,所以命令多日沒能下來。在這個期間,我們倆有一次在局長家裏遇上了,一塊打了幾圈牌。局長,在打牌的時候,露出點我們倆競爭很使他為難的口話。我沒說什麼,可是姓李的一邊打出一個紅中,一邊說:‘紅的!我讓了,決不計較!’紅的!不計較!黃學監又立在我眼前,頭上圍著那條用血浸透的紅布!我用盡力量打完了那圈牌,我的汗濕透了全身。我不能再見那個姓李的,他是黃學監第二,他用殺人不見血的咒詛在我魂靈上作祟:假如世上真有妖術邪法,這個便是其中的一種。我不幹了。不幹了!”他的頭上出了汗。
“或者是你身體不大好,精神有點過敏。”我的話一半是為安慰他,一半是不信這種見神見鬼的故事。
“我起誓,我一點病沒有。黃學監確是跟著我呢。他是假冒為善的人,所以他會說假冒為善的惡咒。還是用事實說明吧。我從河務局出來不久便成婚,”這一句還沒說全,他的眼神變得像失了雛兒的惡鷹似的,瞪著地上一顆半黃的雞爪草,半天,他好像神不附體了。我輕嗽了聲,他一哆嗦,抹了抹頭上的汗,說:“很美,她很美。可是--不貞。在第一夜,洞房便變成地獄,可是沒有血,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血的洞房是地獄,自然這是老思想,可是我的婚事老式的,當然感情也是老式的。她都說了,隻求我,央告我,叫我饒恕她。按說,美是可以博得一切赦免的。可是我那時鐵了心;我下了不戴綠帽的決心。她越哭,我越狠,說真的,折磨她給我一些愉快。末後,她的淚已幹,她的話已盡,她說出最後的一句:‘請用我心中的血代替吧,’她打開了胸,‘給這兒一刀吧;你有一切的理由,我死,決不計較你!’我完了,黃學監在洞房門口笑我呢。我連動一動也不能了。第二天,我離開了家,變成一個有家室的漂流者,家中放著一個沒有血的女人,和一個帶著血的鬼!但是我不能自殺,我跟他幹到底,他劫去我一切的快樂,不能再叫他奪去這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