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外(3)(1 / 2)

找校長,不在;找校醫,不在;找教務長,不在;我們決定送他到醫院去。

“到我屋裏去!”他的嘴已經似乎不得力了。

我們都是沒經驗的,聽他說到屋中去,我們就攙扶著他走。到了屋中,他擺了兩擺,似乎要到洗臉盆處去,可是一頭倒在床上;血還一勁的流。

老校役張福進來看了一眼,跟我們說,“扶起先生來,我接校醫去。”

校醫來了,給他洗幹淨,綁好了布,叫他上醫院。他喝了口白蘭地,心中似乎有了點力量,閉著眼歎了口氣。校醫說,他如不上醫院,便有極大的危險。他笑了。低聲的說:

“死,死在這裏;我是學監!我怎能走呢--校長們都沒在這裏!”

老張福自薦伴著“先生”過夜。我們雖然極願守著他,可是,我們知道門外有許多人用輕鄙的眼神看著我們;少年是最怕被人說“苟事”的--同情與見義勇為往往被人解釋作“苟事”,或是“狗事”;有許多青年的血是能極熱,同時又極冷的。我們隻好離開他。連這樣,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了:“美呀!黃牛的幹兒子!”

第二天早晨,老張福告訴我們,“先生”已經說胡話了。

校長來了,不管黃先生依不依,決定把他送到醫院去。

可是這時候,他清醒過來。我們都在門外聽著呢。那位手工教員也在那裏,看著學監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對我們皺著眉,好像他是最關心黃先生的苦痛的。我們聽見了黃先生說:

“好吧,上醫院;可是,容我見學生一麵。”

“在哪兒?”校長問。

“禮堂;隻說兩句話。不然,我不走!”

鍾響了。幾乎全體學生都到了。

老張福與校長攙著黃先生。血已透過繃布,像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著。他的臉完全不像他的了。剛一進禮堂門,他便不走了,從繃布下設法睜開他的眼,好像是尋找自己的兒女,把我們全看到了。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麼低著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

“無論是誰打我來著,我決不,決不計較!”

他出去了,學生沒有一個動彈的。大概有兩分鍾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車。

過了三天,他死在醫院。

誰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時節,誰也不知道丁庚扔磚頭來著。在平日他是“小姐”,沒人想到“小姐”敢飛磚頭。

那時的丁庚,也不過是十七歲。老穿著小藍布衫,臉上長著小紅疙疸,眼睛永遠有點水鏽,像敷著些眼藥。老實,不好說話,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又跟你好,有時候自動的收拾宿室,有時候一天不洗臉。所以是小姐--有點忽東忽西的小性。

風潮過去了,手工教員兼任了學監。校長因為黃先生已死,也就沒深究誰扔的那塊磚。說真的,確是沒人知道。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誰了--丁庚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小姐”了。他也愛說話了,而且永遠是不好聽的話。他永遠與那些不用功的同學在一起了,吸上了香煙--自然也因為學監不幹涉--每晚上必出去,有時候嘴裏噴著酒味。他還作了學生會的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