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我還以為你是不健康。你看,當年你打死他,實在不是有意的。況且黃先生的死也一半是因為耽誤了,假如他登時上醫院去,一定不會有性命的危險。”我這樣勸解;我準知道,設若我說黃先生是好人,決不能死後作祟,丁庚一定更要發怒的。
“不錯。我是出於無心,可是他是故意的對我發出假慈悲的原諒,而其實是種惡毒的詛咒。不然,一個人死在眼前,為什麼還到禮堂上去說那個呢?好吧,我還是說事實吧。我既是個沒家的人,自然可以隨意的去玩了。我大概走了至少也有十二三省。最後,我在廣東加入了革命軍。打到南京,我已是團長。設若我繼續工作,現在來至少也作了軍長。可是,在清黨的時節,我又不幹了。是這麼回事,一個好朋友姓王,他是左傾的。他比我職分高。設若我能推倒他,我登時便能取得他的地位。陷害他,是極容易的事,我有許多對他不利的證據,但是我不忍下手。我們倆出死入生的在一處已一年多,一同入醫院就有兩次。可是我又不能拋棄這個機會;誌願使英雄無論如何也得辣些。我不是個十足的英雄,所以我想個不太激進的辦法來。我托了一個人向他去說,他的危險怎樣的大,不如及早逃走,把一切事務交給我,我自會代他籌畫將來的安全。他不聽。我火了。不能不下毒手。我正在想主意,這個不知死的鬼找我來了,沒帶著一個人。有些人是這樣:至死總假裝寬厚大方,一點不為自己的命想一想,好像死是最便宜的事,可笑。這個人也是這樣,還在和我嘻嘻哈哈。我不等想好主意了,反正他的命是在我手心裏,我對他直接的說了--我的手摸著手槍。他,他聽完了,向我笑了笑。‘要是你願殺我,’他說,還是笑著,‘請,我決不計較。’這能是他說的嗎?怎能那麼巧呢?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凡是我要成功的時候,‘他’老借著個笑臉來報仇,假冒為善的鬼會拿柔軟的方法來毀人。我的手連抬也抬不起來了,不要說還要拿槍打人。姓王的笑著,笑著,走了。他走了,能有我的好處嗎?他的地位比我高。拿證據去告發他恐怕已來不及了,他能不馬上想對待我的法子嗎?結果,我得跑!到現在,我手下的小卒都有作團長的了,我呢?我隻是個有妻室而沒家,不當和尚而住在廟裏的--我也說不清我是什麼!”
乘他喘氣,我問了一句:“哪個廟事?”
“眼前的大悲寺!為是離著他近,”他指著墳頭。
看我沒往下問,他自動的說明:
“離他近,我好天天來詛咒他!”
不記得我又和他說了什麼,還是什麼也沒說,無論怎樣吧!我是踏著金黃的秋色下了山,斜陽在我的背後。我沒敢回頭,我怕那株楓樹,葉子不是怎麼紅得似血!
原載1933年7月1日《文藝月刊》第4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