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後,廢除月考的運動一天擴大一天。在重陽前,炸彈爆發了。英文教員要考,學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後麵追隨著極不好聽的話。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裏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製度。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人願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既不向校長作戰,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這個時節,已經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別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監呢?他必得維持學校的秩序。
況且,有人設法使風潮往他身上轉來呢。
校長不答應撤換教員。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辦學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生,黃學監……
風潮又轉了方向,黃學監,已經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標。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著天真與誠意。有什麼用呢?
學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言。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的歡心與讚揚。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潮像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我說。
“當然的,”他那麼一笑。
“你知道風潮已轉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麼一笑,“我是學監!”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
“可是,我是學監!”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顏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時他並不是不怕危險。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麼呢?”他好似是詰問著他自己的良心呢。
“有人在後麵指揮。”
“嘔!”可是他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我看;他緊跟著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他問得那麼天真,幾乎是兒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監!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謝謝你!”
我楞在那兒了。眼看著一個人因責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顏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我是學監!”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故意坐在離講台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法保護他。
開會五分鍾後,黃先生推門進來了。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主席正在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消息--就是宣布學監的罪案--學監進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