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二毛繼續向南逃竄。這回,他反倒走得沒昨天那般惶急了。經曆了昨夜的商議,弟兄們大抵都明白了眼下自身的處境。在如今這種情況,向北返隻會給澤中兄弟添麻煩,到頭來一樣跑不脫。與其把災難帶給袍澤,還不如拚著一死,牽著官軍的鼻子走,給大當家和九當家創造幹掉馮孝慈老賊的機會。
行走江湖,難免都會有這麼一天。臨死前能拿下黎陽倉,火燒朝歌城,還能讓近萬官軍傻瓜般跟在自己背後吃屁,眾嘍囉自覺夠本兒,個個心滿意足。沿途看到防備不周的村寨,立刻衝進去劫掠一番,將大戶人家的糧倉打開,就地散發。將富豪之家的地契、文書付之一炬,讓債主再找不到要債憑據。遇到官軍追得不緊,則撿高坡之處放火,讓敵人的斥候看清自己所在方位。等官軍一粘上來,則立刻打馬遁走,邊跑邊唱俚歌,氣焰囂張至極。
又忽緊忽慢地跑了一整天,把朝歌城、隋興縣都遠遠甩在了身後。第三天上午,大夥踏過結冰的運河,繼續向南。走著,走著,一片寬闊的冰麵突然橫在眼前。腳下為淡黃色,遠處為深黃色,一團團深黃淡黃的浪花靜靜地肅立在那裏,仿佛在某個奔騰的瞬間突然凝固。又仿佛時間突然靜止,讓它們奔騰身姿永遠定格。
那滔滔滾滾的浪花由西向東,蔓延不知幾千裏,沉靜而悲愴,宛如一條凍僵了的巨龍。隱約卻有不甘心的吼聲從遠及近,“嗷——嗷——嗷”“嗷——嗷——嗷”,片刻不停。
這便是黃河了。巨鹿澤兄弟中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家如此遠過,在他們落草為寇之前,黃河隻是他們夢中的一個傳說。出於對自然之威的敬畏,他們接二連三跳下馬背,站在凝固的冰麵上靜聽風吼。“嗷——嗷——嗷”,“嗷——嗷——嗷”,一聲接連一聲的風吼由天外而來,由遠及近,刺破人的耳朵,深入人的肌膚、骨髓。再由人的膏肓之下騰起來,冷如冰霜,熱如烈焰,衝破氣管、咽喉、牙齒,嘴唇,噴湧而出。
“嗷——嗷——嗷”,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出了呐喊,與來自遠古的呼聲遙相呼應。但在此之後,所有人都呐喊了起來,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內心深處壓抑不住的衝動, “嗷——嗷——嗷”,“嗷——嗷——嗷”,他們厲聲呐喊著,向空中揮舞著刀矛。“嗷——嗷——嗷”,“嗷——嗷——嗷”,他們厲聲呐喊著,以亙古的聲音,向蒼天大地表達自己的抗議。
他們如同揮舞幹戈的刑天,哪怕已經沒有了頭,哪怕已經看不到前進的方向,卻依舊不肯彎下高傲的膝蓋。他們挺立著,抗爭著,從鴻蒙初劈直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一直挺立下去,抗爭下去,直到地裂天崩。
“上馬!”當天地間再度恢複沉寂之後,王二毛啞著嗓子命令。
“諾!”眾嘍囉用拳頭捶了一下胸口,大步走向坐騎。他們以少見的幹淨利多動作跳上馬背,整理簡陋了皮甲和粗布衣衫。然後無需任何人命令,撥轉馬頭,齊齊地對向了北方。
如此寬闊的河麵,中央的冰層未必如看上去那樣結實。沒有向導帶路貿然過河,冰下的窟窿足以將他們五百人悄無聲息地吞沒。而轉過頭去,他們卻可以與追擊者堂堂正正正地戰一場。已經帶著對方跑了這麼遠,押韻糧草的袍澤早已脫離危險,細心的九當家也有了充足的時間調整戰術。
這一瞬,他們已經無牽無掛。
他們靜靜地等,等待著生命中激昂的那一刻到來。
“嗷——嗷——嗷”,“嗷——嗷——嗷”,龍吟般的風聲從昆侖山卷下,蔓延千裏,持續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