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屯的(2 / 3)

他不能公然的娶小老婆,他不願出教。可是沒兒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的解決了這個問題。搭上個娘兒們,等到有了兒子再說。夏老者當然不反對,祖父盼孫子自有比父親盼兒子還盼得厲害的。教會呢,洋牧師不時常來,而本村的牧師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上帝本是洋人帶過來的。反正沒晴天大日頭的用敞車往家裏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規,大家閉閉眼,事情還有過不去的?

至於圖省錢,那倒未必。搭人兒不見得比娶小省錢。為得兒子,他這一回總算下了決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雖不是官銜,卻自有作用,而兒子又是必不可少的,閉了眼啦,花點錢!

這是我的猜測,未免有點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見得比別人的更刻薄。至於正確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優等。

在家沒住了幾天,我又到外邊去了兩個月。到年底下我回家來過年,夏家的事已發展到相當的地步:夏廉已經自動的脫離教會,那個柳屯的人兒已接到家裏來。我真沒想到這事兒會來得這麼快。但是我無須打聽,便能猜著:村裏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個地方,不過三天就能把長城咬塌了一大塊。柳屯那位娘兒們一定是被大家給咬出來了,好像獵狗掘兔子窩似的,非扒到底兒不拉倒。他們死咬一口,教會便不肯再裝聾賣傻,於是……這個,我猜對了。

可是,我還有不知道的。我遇見了夏老者。他的紅眼邊底下有些笑紋,這是不多見的。那幾根怪委屈的胡子直微微的動,似乎是要和我談一談。我明白了:村裏人們的嘴現在都咬著夏家,連夏老頭子也有點撐不住了;他也想為自己辯護幾句。我是剛由外邊回來的,好像是個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訴訴委屈。好吧,蛤蜊張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一派的誇獎那個娘兒們,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這個老家夥有兩下子,我心裏說。他不為這件“事”辯護,而替她在村子裏開道兒。村兒裏的事一向是這樣: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的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她既是來了,就得設法叫她算個數;這老頭子給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簡直的有些詩味!

“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紅眼邊忙著眨巴。“比大嫂強多了,真潑辣!能洗能作,見了人那份和氣,公是公,婆是婆!多費一口子的糧食,可是咱們白用一個人呢!大嫂老有病,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柳屯的’什麼都拿得起來!所以我就對廉兒說了,”老頭子抬著下巴頦看準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給兒子掩飾了,“我就說了,廉兒呀,把她接來吧,咱們‘要’這麼一把手!”說完,他向我眨巴眼,紅眼邊一勁的動,看看好像是孫猴子的父親。他是等著我的意見呢。

“那就很好。”我隻說了這麼一句四麵不靠邊的。

“實在是神的意思!”他點頭讚歎著,“你得來看看她;看見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兒個去給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這位柳屯的賢婦。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見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歲數,我說不清,也許三十,也許三十五,也許四十。大概說她在四十五以下準保沒錯。我心裏笑開了,好勁個“人兒”!高高的身量,長長的臉,臉上擦了一斤來的白粉,可是並不見得十分白;鬢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齊:好像新砌的牆,白的地方還沒全幹,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齊。眼睛向外努著,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頭上不少的黃發,也用墨刷過,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著朵紅石榴花。一身新藍洋緞棉襖棉褲,腋下搭拉著一塊粉洋紗手絹。大紅新鞋,至多也不過一尺來的長。

我簡直的沒話可說,心裏頭一勁兒的要笑,又有點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說。她好像也和我同過學,有模有樣的問我這個那個的。從她的話裏我看出來,她對於我家和村裏的事知道得很透徹。她的眼皮慢慢那麼向我眨巴了幾下,似乎已連我每天吃幾個饃饃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邊張羅客人的茶水,一邊兒說;一邊兒說著,一邊兒用眼角兒掃著家裏的人;該叫什麼的便先叫出來,而後說話,叫得都那麼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紅眼邊上有點濕潤,夏老太太——一個癟嘴彎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隨著“柳屯的”轉;一聲爸爸一聲媽,大概給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沒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為聽說她還病著。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沒什麼表示,可是眼睛都瞧著“柳屯的”,像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們已承認:交際來往,規矩禮行這些事,他們沒有“柳屯的”那樣在行,所以得問她。她忙著就去開門,往西屋裏讓。陪著我走到窗前,便交代了聲:“有人來了。”然後向我一笑,“屋裏坐,我去看看水。”我獨自進了西屋。

夏大嫂是全家裏最老實可愛的人。她在炕上圍著被子坐著呢。見了我,她似乎非常的喜歡。可是臉上還沒笑利索,淚就落下來了:“牛兒叔!牛兒叔!”她叫了我兩聲。我們村裏彼此稱呼總是帶著乳名的,孫子呼祖父也得掛上小名。她像是有許多的話,可是又不肯說,抹了抹淚,向窗外看了看,然後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