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屯的(3 / 3)

我問她的病狀,她歎了口氣:“活不長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個娘兒們實在是夏嫂心裏的一塊病,我看出來。即使我承認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說她的憂慮是完全為自己,她是個最老實可愛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來點危險來,那個娘兒們!

由西屋出來,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簷下站著呢。很親熱的趕過來,讓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沒回答出什麼來。我知道這一笑使我和她結下仇。這個娘兒們眼裏有活,她看清這一笑的意思,況且我是剛從西屋出來。出了大門,我吐了口氣,舒暢了許多;在她的麵前,我也不怎麼覺著別扭。我曾經作過一個噩夢,夢見一個母老虎,臉上擦著鉛粉。這個“柳屯的”又勾起這個噩夢所給的不快之感。我討厭這個娘兒們,雖然我對她並沒有絲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見。隻是討厭她,那一對努出的眼睛!

年節過去,我又離開了故鄉,到次年的燈節才回來。

似乎由我一進村口,我就聽到一種啛啛喳喳的聲音;在這聲音當中包著的是“柳屯的”。我一進家門,大家急於報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後,我記得已聽見他們說:夏老頭子的胡子已剩下很少,被“柳屯的”給扯去了多一半。夏老太太常給這個老婆跪著。夏大嫂已經分出去另過。夏廉的牙齒都被嘴巴扇了去……我懷疑我莫不是作夢呢!不是夢,因為我歇息了一會兒以後,他們繼續的告訴我:“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去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著說,我相信了這是真事,可是記不清他們說的都是什麼了。

我一向不大信《醒世姻緣》中的故事;這個更離奇。我得親眼去看看!眼見為真,不然我不能信這些話。

第二天,村裏唱戲,早九點就開鑼。我也隨著家裏的人去看熱鬧;其實我的眼睛專在找“她”。到了戲台的附近,台上已打了頭通。台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還有不少由外村來的。因為地勢與戶口的關係,戲班老是先在我們這裏駐腳。二通鑼鼓又響了,我一眼看見了“她”。她還是穿著新年的漂亮衣服,臉上可沒有擦粉——不像一小塊新砌的牆了,可是頗似一大扇棒子麵的餅子。鄉下的戲台搭得並不矮,她抓住了台沿,隻一悠便上去了。上了台,她一直撲過文場去,“打住!”她喝了一聲。鑼鼓立刻停了。我以為她是要票一出什麼呢。《送親演禮》,或是《探親家》,她演,準保合適,據我想。不是,我沒猜對,她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台邊,向台下的人一揮手。她的眼努得像一對小燈籠。說也奇怪,台下大眾立刻鴉雀無聲了。我的心涼了:在我離開家鄉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她用的是什麼方法,我還沒去調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確是真的。

“老街坊們!”她的眼珠努得特別的厲害,台根底下立著的小孩們,被她嚇哭了兩三個。“老街坊們!我娘兒們先給你們學學夏老王八的樣兒!”她的腿圈起來,眼睛拿鼻尖作準星,向上半仰著臉,在台上拐拉了兩個圈。台下居然有人哈哈的笑起來。

走完了場,她又在台邊站定,眼睛整掃了一圈,開始罵夏老王八。她的話,我沒法記錄下來,我腦中記得的那些字絕對不夠用的。況且在事實上,夏老頭兒並不那樣老與生殖器有密切的關係,像她所形容的。她足足罵了三刻鍾,一句跟著一句,流暢而又雄厚。設若不是她的嗓子有點不跟勁,大概罵個兩三點鍾是可以保險的。可奇的是大家聽著!

她下了台,戲就開了,觀眾們高高興興的看戲,好像剛才那一幕,也是在程序之中的。我的腦子裏轉開了圈,這是啥事兒呢?本來不想聽戲,我就離開戲台,到“地”裏去溜達。

走出不遠,迎麵鬆兒大爺撅撅著胡子走來了。

“聽戲去,鬆兒大爺?新喜,多多發財!”我作了個揖。

“多多發財!”老頭子打量了我一番,“聽戲去?這個年頭的戲!”

“聽不聽不吃勁!”我迎合著說。老人都有這宗脾氣,什麼也是老年間的好;其實鬆兒大爺站在台底下,未必不聽得把飯也忘了吃。

“看怎麼不吃勁了!”老頭兒點頭咂嘴的說。

“鬆兒大爺,咱們爺兒倆找地方聊聊去,不比聽戲強?城裏頭買來的煙卷!”我掏出盒“美麗”來,給了老頭子一支。鬆兒大爺是村裏的聖人,我這盒煙卷值金子,假如我想打聽點有價值的消息;夏家的事,這會兒在我心中確是有些價值。怎會全村裏就沒有敢惹她的呢?這像塊石頭壓著我的心。

把煙點著,鬆兒大爺帶著響吸了兩口,然後翻著眼想了想:“走吧,家裏去!我有二百一包的,燜得釅釅的,咱們扯它半天,也不賴!”

隨著鬆兒大爺到了家。除了鬆兒大娘,別人都聽戲去了。給他們拜完了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給攆出去:“大娘,聽戲去。我們看家!”她把茶——真是二百一包的——給我們沏好,癟著嘴聽戲去了。

等鬆兒大爺審過了我——我掙多少錢,國家大事如何,……我開始審他。

“鬆兒大爺,夏家的那個娘兒們是怎回事?”

老頭子頭上的筋跳起來,仿佛有誰猛孤丁的揍了他的嘴巴。“臭狗屎!提她?”啪的往地上唾了一口。

“可是沒人敢惹她!”我用著激將法。

“新鞋不踩臭狗屎!”

我看出來村裏有一部分人是不屑於理她,或者是因為不屑援助夏家父子。不踩臭狗屎的另一方麵便是由著她的性反,所以我把“就沒人敢出來管教管教她?”咽了回去,換上:“大概也有人以為她怪香的?”

“那還用說!一鬥小米,二尺布,誰不向著她;夏家爺兒倆一輩子連個屁也不放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