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3 / 3)

把功課教到哪裏交代明白了,我約老梅去吃飯。就手兒請上毛博士。我要看看到底他是不能享受“中國”式的交際呢,還是他舍不得錢。

他不去。可是善意的辭謝:“我們年輕的人應當省點錢,何必出去吃飯呢?我們將來必須有個小家庭,像美國那樣的。鋼絲床,澡盆,電爐,”說到這兒,他似乎看出一個理想的小樂園:一對兒現代的亞當夏娃在電燈下低語。“沙發,兩人讀著《結婚的愛》,那是真正的快樂,真哪!現在得省著點……”

我沒等他說完,扯著他就走。對於不肯花錢,是他有他的計劃與目的,假如他的話是可信的;好了,我看看他享受一頓可口的飯不享受。

到了飯館,我才明白了,他真不能享受!他不點菜,他不懂中國菜,“美國也很多中國飯鋪,真哪。可是,中國菜到底是不衛生的。上海好,吃西餐是方便的。約上女朋友吃吃西餐,倒那個!”

我真有心告訴他,把他的姓改為“毛爾”或“毛利司”,豈不很那個?可是沒好意思。我和老梅要了菜。

菜來了,毛博士吃得確不帶勁。他的窪臉上好像要滴下水來,時時的向著桌上發愣。老梅又開玩笑了:

“要是有兩三個女朋友,博士?”

博士忽然的醒過來:“一男一女;人多了是不行的。真哪。在自己的小家庭裏,兩個人燉一隻雞吃吃,真愜意!”

“也永遠不請客?”老梅是能板著臉裝傻的。

“美國人不像中國人這樣亂交朋友,中國人太好交朋友了,太不懂愛惜時間,不行的!”毛博士指著臉子教訓老梅。

我和老梅都沒掛氣;這位博士確是真誠,他真不喜歡中國人的一切——除了地毯。他生在中國,最大的犧牲,可是沒法兒改善。他隻能厭惡中國人,而想用全力組織個美國式的小家庭,給生命與中國增點光。自然,我不能相信美國精神就像是他所形容的那樣,但是他所看見的那些,他都虔誠的信仰,澡盆和沙發是他的上帝。我也想到,設若他在美國就像他在中國這樣,大概他也是沒看見什麼。可是他確看見了美國的電影院,確看見了中國人不幹淨,那就沒法辦了。

因此,我更對他注意了。我決不會治好他的苦悶,也不想分這份神了。我要看清楚他到底是怎回事。

雖然不給老梅代課了,可還不短找他去,因此也常常看到毛博士。有時候老梅不在,我便到毛博士屋裏坐坐。

博士的屋裏沒有多少東西。一張小床,旁邊放著一大一小兩個鐵箱。一張小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擺著點文具,都是美國貨。兩把椅子,一張為坐人,一張永遠坐著架打字機。另有一張搖椅,放著個為賣給洋人的團龍繡枕。他沒事兒便在這張椅上搖,大概是想把光陰搖得無奈何了,也許能快一點使他達到那個目的。窗台上放著幾本洋書。牆上有一麵哈佛的班旗,幾張在美國照的相片。屋裏最帶中國味的東西便是毛博士自己,雖然他也許不願這麼承認。

到他屋裏去過不是一次了,始終沒看見他擺過一盆鮮花,或是貼上一張風景畫或照片。有時候他在校園裏偷折一朵小花,那隻為插在他的洋服上。這個人的理想完全是在創造一個人為的,美國式的,暖潔的小家庭。我可以想到,設若這個理想的小家庭有朝一日實現了,他必定終日放著窗簾,就是外麵的天色變成紫的,或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他也沒那麼大工夫去看一眼。大概除了他自己與他那點美國精神,宇宙一切並不存在。

在事實上也證明了這個。我們的談話限於金錢,洋服,女人,結婚,美國電影。有時候我提到政治,社會的情形,文藝,和其他的我偶爾想起或哄動一時的事,他都不接碴兒。不過,設若這些事與美國有關係,他還肯敷衍幾句,可是他另有個說法。比如談到美國政治,他便告訴我一件事實:美國某議員結婚的時候,新夫婦怎樣的坐著汽車到某禮拜堂,有多少巡警去維持秩序,因此教堂外觀者如山如海!對別的事也是如此,他心目中的政治,美術,和無論什麼,都是結婚與中產階級文化的光華方麵的附屬物。至於中國,中國還有政治,藝術,社會問題等等?他最恨中國電影;中國電影不好,當然其他的一切也不好。對中國電影最不滿意的地方便是男女不摟緊了熱吻。

幾年的哈佛,使他得到那點美國精神,這我明白。我不明白的是:難道他不是生在中國?他的家庭不是中國的?他沒在中國——在上美國以前——至少活了廿來歲?為什麼這樣不明白不關心中國呢?

我試驗多少次了,他的家中情形如何,求學與作事的經驗……哼!他的嘴比石頭子兒還結實!這就奇怪了,他永遠趕著別人來閑扯,可是他又不肯說自己的事!

和他交往了快一年了,我似乎看出點來:這位博士並不像我所想的那麼簡單。即使他是簡單,他的簡單必是另一種。他必是有一種什麼宗教性的戒律,使他簡單而又深密。

他既不放鬆了嘴,我隻好重新估定他的外表了。每逢我問到他個人的事,我留神看他的臉。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可是他的臉並沒完全閑著。他一定不是個壞人,他的臉賣了他自己。他的深密沒能完全勝過他的簡單,可是他必須要深密。或者這就是毛博士之所以為毛博士了;要不然,還有什麼活頭呢。人必須有點抓得住自己的東西。有的人把這點東西永遠放在嘴邊上,有的人把它永遠埋在心裏頭。辦法不同,立意是一個樣的。毛博士想把自己拴在自己的心上。他的美國精神與理想的小家庭是掛在嘴邊的,可是在這後麵,必是在這“後麵”,才是真的他。

他的臉,在我試問他的時候,好像特別的窪了。從那最窪的地方發出一點黑晦,慢慢的布滿了全臉,像片霧影。他的眼,本來就低深不易看到,此時便更往深處去了,仿佛要完全藏起去。他那些彼此永遠擠著的牙輕輕咬那麼幾下,耳根有點動,似乎是把心中的事嚴嚴的關住,唯恐走了一點風。然後,他的眼忽然的發出些光,臉上那層黑影漸漸的卷起,都卷入頭發裏去。“真哪!”他不定說什麼呢,與我所問的沒有萬分之一的關係。他勝利了,過了半天還用眼角撩我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