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在一邊不言不語,也不行禮,木訥得沒有一絲活力。
李信根本不看他一眼,隻是盯著陰散人的眼睛,露出了一絲笑容:“國師進京二年,從未到本王府上一會,今日卻是有空,怎麼不事先知會一聲,讓本王聊備齋飯,以示敬意啊!”
陰散人淡淡一笑:“不必讓王爺破費了,今日到此,隻是見個舊友,與王爺倒沒有什麼關係。”
這話可就重了,福王府裏,當然是以福王為大,這一句話,卻將李信晾在了一邊,還包含著“別來煩我”之類的意思,極不尊重。
李信便是有再好的修養,聽得此話後,也忍不住微微色變。
但他終究非常人可比,眨眼的工夫便將怒氣給壓了下來,隻是話音轉冷:“哦?王府裏竟有國師的舊友?本王倒還是第一次聽說。國師卻也不必親自尋訪,隻需到廳中小坐,且將貴友的名諱告知,本王派人請他過來!”
陰散人笑意倏盛,這璨然耀眼的笑容,便如同千百朵鮮花怒放,嫵媚多姿,不可方物,便是李信,也呆了一呆。
在人們都還發愣的空檔裏,陰散人已再度舉步,倏忽間遠去了。李信耳邊隻聽到一聲笑語:“我那舊友性子古怪,王爺是請不來的。”
他皺起眉頭,卻看到一直跟在陰散人身後那個姓李的小道士,並未及時跟上,卻還在看他,眼中神色頗為古怪。他心中一動,笑道:“李道兄,國師看的什麼人?”
李珣想不到李信竟會對他說話,心中一緊,差點脫口叫出聲“爹”來。萬幸及時打住,卻再也不敢停留,隻是搖了搖頭,趨步跟在陰散人後麵。
李信想不到一個小小的道士,也敢這麼對他,心中又是一怒,臉上隻是冷笑。
“禍國妖孽,他日必讓你等死無葬身之地!”想著,他欲舉步跟上,心中忽地一動,叫過一個家將,在其耳邊吩咐了幾句,這才跟了上去。
前麵早有機伶的下人過來彙報陰散人的去向,李信聽著,心中生出了好大的疑惑:“她去後花園幹什麼?”
穿過一個圓拱門,目的地已然在望。李珣紛亂的心情,也從這裏開始平複下來,隨即又被即將到來的威脅給壓沉了下去。
那是一片規模頗大的假山群,夜色裏巍巍站立,奇悚驚怪,便如一個猙獰的野獸,向著來人露出了利齒。
陰散人停了下來,就站在拱門這邊,遠遠眺望。
李珣站在她身後,隻覺得心髒“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過於激烈的跳動,迅速地消耗著他的精力,再這麼站下去,說不定一會連逃命的力氣,也要被擠得一乾二淨。
李信從後麵走過來,隨行的下人帶來了兩盞燈籠,黯淡的光線透過院牆上鏤空的間隙,向園內灑下了點點斑駁陸離的光影。
夜色愈顯獰厲──一陣微風襲來,燈火頓滅。
兩個下人同時低呼一聲,李珣可以感覺到,身後李信心髒的跳動,也在一刹那間,失去了慣有的節奏。
李珣身上一熱,有這麼一股子衝動,破開了他的喉嚨,讓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退開!”
他感覺到,李信正用頗為驚訝的眼神看他,而眼神竟也能傳給他一些熱量。
他的心跳開始平穩下來,接著,他微側身子,向著李信道:“王爺,為安全起見,請到前院去吧!”
李信還沒有回答,前麵的陰散人卻又笑了起來:“王爺想在這兒,就由他,你若真關心他,護著便是了!”
李信眼中的驚訝更深了,李珣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
此時,陰散人甩動拂塵,在空氣中“唰”的一聲響,接著,便向前走去。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一步邁出。李信再沒有動,而在更遠處,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甲戈撞擊聲也隱隱傳來。
李珣再邁一步,天地間驀然靜了下來。
此時,在他眼中,隻有一山,一人,一天地。
而在下一刻,一點血紅的袍袂被夜風吹卷,在他眼前一閃。
花園內,流動著血的腥氣。
李珣耳中響起了一聲笑,粗豪而獰厲:“好小子,有種!”
隨著這聲笑,一個雄偉高大的身形在假山上現身出來,夜風拂過,那沾染了血色的衣袍發出“簌簌”的聲響,一聲聲打在李珣心上。
像是墮入了噩夢裏,李珣艱難地抬起頭來,聽著脖頸的骨頭“咯咯”作響,然後,他再次看到了那一雙血紅的、燃燒著血光的眸子──血散人!
李珣雙腿一軟,險些又跪了下去,而在此時,旁邊陰散人拂塵輕擺,笑容綻放:“韋不凡,你這幾年修的好臉皮!見了老友,也不打聲招呼嗎?”
假山上,血散人縱聲長笑,笑聲震得整個庭院都晃動起來,他一步邁出,龐大的身軀便來到了假山之下,與陰散人相距不過十餘尺。
“韋不凡再厚的臉皮,也不敢在陰美人麵前賣弄!隻是我見這小子修了一身好膽色,有些奇怪罷了!不過現在看來,倒也稀鬆平常,男爺們抱上了陰美人的大腿,便是沒有虎膽,色膽總還是有幾兩的!”
陰散人聽他夾槍帶棒地說話,臉上卻也不生氣,隻是微微笑道:“你不奇怪,我卻奇怪了!這麼多年來,隻聽血散人過處,血流漂杵,積屍如山,卻還沒聽過地鼠打洞之類……怎麼,被鍾隱劈了一劍,卻是傷了膽囊?”
血散人眼中凶光一閃,臉上橫肉微一抽搐,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變成了一團猙獰的笑臉:“哪裏,修身養性罷了……殺人也總有殺倦的時候,便是你,在床上滾個一年半載,怕也要嫌膩了吧!”
說著,他用下巴點了點李珣,又道:“這不是換了個水嫩的小王爺,爽爽口,換換口味?”
陰散人也看了李珣一眼,臉上笑意不變:“韋殺星的臭嘴,怕是比‘血魔化心大法’還要麻煩。得了吧!這是你弟子,我給你送來了,卻還要吃這麼一頓排頭,便是熟人也沒有這個道理!”
血散人嗬嗬一笑,竟也不否認,看著李珣,便如一個屠夫看著案板待宰的豬牛一般,隻想著在哪兒下刀了。
李珣咽了一口唾沫,兩腿不住顫抖,但終究還是站住了。
兩位散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這比千百個剜肉的小刀還要厲害。李珣連續吸氣吐氣,直到可以正常呼吸的時候,才勉力開口:“師……師父!”
相比於稱呼林閣,這一聲喚,便是再違心不過了,隻是血散人也不在乎。
一旦開了口,後麵就好辦多了,李珣又看了一眼陰散人,見她在那裏娉婷而立,心裏也有了點底,便又向血散人躬身道:“師父,那《靈犀訣》,我拿回來了。”
血散人揚起了粗眉:“拿回來了?《靈犀訣》?”
聽著血散人話語中那一點疑惑和驚訝,不知怎地,李珣竟感到一絲絲的快意與豪情:“正是,弟子在連霞山上,學了《靈犀訣》回來,以上呈師尊你賞閱!”
旁邊響起了“啪啪”的擊掌聲,卻是陰散人輕輕拍擊手掌:“能在鍾隱、清溟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四法三訣之一……韋不凡,你收了個好徒弟啊!我這做師叔的,亦與有榮焉!”
血散人眼中光芒連閃,顯然是被李珣和陰散人的說辭壞了胸中的計劃。若是平日,他對付李珣的法子足有千百個,但今晚有個修為絕不在他之下的陰散人湊熱鬧,卻把他種種的計劃全部打亂。
因為陰散人的高調姿態,他早就知道陰散人在京城裏了。而憑著對血魘的敏銳感應,也知道李珣逗留在京城附近,但直到方才二人踏入了福王府,他才發現李珣這小子,竟然已經攀上了陰散人這個高枝。
初時,他想憑借著種在李珣心中的血魘,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瞧瞧,卻沒想到,這不入流的小輩身上,還帶著一件極厲害的護體寶貝,一時不察之下,竟吃了個悶虧。
若隻是這樣也就罷了,在他想來,李珣這小子,定是一事無成地回來,湊巧碰上了陰散人,然後被這妖女迷得神魂顛倒,將他的消息給供了出來。
這樣,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宰掉這個廢物,諒那陰散人也不會為了區區小輩和他動手。
偏在這時,李珣理直氣壯地搬出了《靈犀訣》來,這下子,可真是讓他陣腳大亂。
他才不在乎什麼靈犀訣還是靈馬訣,對李珣他要殺便殺,也絕不會眨一下眼睛,可現在他卻不得不顧忌一邊的陰散人。
他並不是怕了對方,而是因為若真的一場大戰打下來,他這些年辛苦布置的種種局勢,便會毀於一旦,這是他絕不能忽視的。
他忽然很希望李珣能夠在這件事上說謊。然而,看著李珣雖然驚懼,但卻沒有半絲偽飾的眼眸,血散人明白,在這件事上,李珣絕無半字謊言。
可是,這怎麼可能?當初,他為什麼會讓李珣去偷學《靈犀訣》,不就是……
腦中正思慮之時,他忽地感覺到一邊陰散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微微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