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珣再次回到書房的時候,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書房內卻被一顆足有拳頭大小的明珠,照得如白日一般。
珠光下,陰散人的芙蓉嬌靨彷佛要發出光來,美麗不可方物。
李珣不敢看她,低著頭將寫出來的“供辭”放在書案上,不待陰散人說話,便又跪了下去。
“起來吧。”陰散人的語氣懶散,真的聽不出半絲火氣──剛剛她搧出那記耳光之前,也是這個樣子。
李珣心中一寒,有心賴在地上不起來,卻又怕弄巧成拙,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站起身,躬身聽訓。
陰散人正在翻看那一迭供辭,李珣生怕寫不詳細,又會被教訓,幾乎將他與血散人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全寫了上去,虧他記憶力驚人,否則未必會如此詳實。
一時間,書房內隻聽到輕輕的紙頁摩擦聲,這細微的聲音,便如同千百隻小蟲,在李珣心中蠕動著。
是生是死,便在此時!
時間就在這生死交迫中,一分一秒過去,外麵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中間有婢女送上茶點,李珣卻還是不敢動彈。
那一迭紙,陰散人從頭到尾看了足有四五遍,看完之後,又閉上眼睛,細細思量,已經是半個多時辰沒有動靜了。
李珣知道,這是她在估摸血散人這樣做的用意,以做出最切合實際的應對之策。
終於,他看到陰散人動了一動,寬大的袍袂掀起了一絲微風,便讓這個書房之內溫度陡降。
“罷了,隨我來。”
她站起身,徑直走出屋外。
李珣心中驚懼,隻能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直到庭院中,才勉強鼓起勇氣問道:“師叔,我們這是去哪兒?”
陰散人微微笑道:“這聲師叔叫得正好,我們見你師父去!”
“師父?”李珣剛開始還未轉得過彎來,但不過眨眼的工夫,他便腿腳一軟,又跪了下去:“師叔饒命!”
陰散人停下腳步,饒有興致地問他:“我怎麼會害你了?”
李珣看著她的眼神,忽然明白,陰散人從未把他當成一個可以正視的人物;李珣之於陰散人,便等於貓狗之於主人,養著好玩,不養,也不過如此罷了。
隻是,他目前畢竟還能在“逗樂”的水平線上徘徊,陰散人應該不至於輕言要了他的小命。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將心中擔憂的話說了出來:“那人若見我領師叔前去,一怒之下催動血魘,弟子可是必死無疑啊!”
“你不是帶了靈犀訣嗎?殺了你,他到哪再去找一份來?”
聽陰散人漫不經心的回答,李珣也隻能苦笑,若血散人真能拿到一份靈犀訣後便饒他性命,那他又何必在京城裏留連一月,且落到這步田地?
他還想再說,陰散人忽地俯下身來,揪住了他的領子。此時,兩人的臉相距不過數分,吐息可聞。
李珣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去,卻被陰散人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聽到陰散人笑道:“你也算是聰明絕頂,卻怎麼連自己身上的寶貝,也不懂得用法?”
“啊?”
陰散人的手指點了點他胸口處的玉辟邪,悠悠地道:“玉辟邪、玉辟邪,萬邪辟易,百魔不傷!有這塊玉在身,除非那人真舍得百年苦修,承擔那反噬之苦,拚了命殺你!但你覺得,他會嗎?”
李珣傻傻地低頭看自己的胸口,怎麼也想不到,這塊玉竟還有如此功效。一時又想到坐忘峰上,那位態度奇特的清麗女子,他一時間竟是呆了。
陰散人再不多言,手上拂塵一擺,繼續前行,李珣慌忙跟上。
東城雖是眾高官王族所在之地,戒備相對森嚴,但此時仍有車馬穿行其間。
在車馬代步的背景下,兩個徒步行走的道士本就紮眼,又因為陰散人出眾的儀容,很快就成為所有人的焦點。
本來還井然有序的車流,立時混亂了起來,當今皇帝身邊的活神仙,哪個官員敢輕視,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有十多名高官大臣停車下轎和陰散人招呼。
李珣看著不對頭,便找了個空檔,低聲問道:“師叔,我們要怎麼去啊?”
“去見你師父,當然是光明正大的去!不然你還想如何?”
李珣聞言險些被活活嚇死,情急之下,他出手拽住了陰散人的袍袖:“師叔,那人在福王府內,我們就這麼找上門去嗎?”
陰散人並沒有甩開他的手,隻是微微而笑:“那福王府,我去不得嗎?”
她出口的話,並不怎麼嚴厲,但僅此一句,便讓李珣啞口無言。莫說是人間界,便是通玄界三十三宗門重地,這陰散人要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驀然間,他有點明白陰散人那句“你心裏還算不上一個修真人”這句話的意思。
像陰散人這般的人物,何曾將人間界的權勢與武力放在心上。便如人觀蟲蟻,分明就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又何必在乎?
雖然實力上天差地別,但李珣在本質上,卻也和陰散人相差無幾,無怪乎陰散人會有這樣的感慨,大概在她的眼中,李珣才真是一個奇怪的修士吧!
很顯然,李珣還沒有做好淩駕於大多數人之上的準備。
他和陰散人,終究還是來到了福王府的大門之外。
陰散人就像是到自己家一樣,拂塵一擺,踏門而入。
有個不長眼的侍衛剛想出手攔著她,卻在她輕瞥過去的目光下,手腳發僵,差點就此死了過去。
陰散人再不管這群凡夫如何想法,帶著李珣,腳下如行雲流水般,眨眼間就直入府院腹地。
她表麵上從容不迫,速度卻是極快,後麵一個還算機伶的門房追了過來,但卻是越追越遠。
自從進門後,李珣的呼吸便停止了,他似乎陷進了極深的水裏,耳膜不停地鼓脹,撐得腦子裏也嗡嗡直響。
難道福王府的空氣,比外麵來得濃稠嗎?
腦中昏昏沉沉地想著,卻沒看到前麵的陰散人驀地停下了腳步,李珣失魂落魄地撞了上去。
然而,在雙方肌膚相接前的刹那,陰散人的拂塵頂在他的喉嚨上:“沒出息!”
陰散人雖未回頭,但嗔怪的語氣竟有些親昵,李珣愕然看著她,卻見她仰頭看天,輕輕地道了一聲:“好布置,好手段。”
李珣跟著她向上看,初時還不覺如何,但越看這天空夜色,越覺得這顏色深得有些古怪,這不像是天光的自然變化,而是一層又一層的深紅堆積在一起,紅得發紫,紫得發黑!
有了這種認識,再仔細看去,天空彷佛是被一波波血紅色的波浪衝刷著,六識所感,盡是血腥殺戮的氣息,望之心寒。
陰散人微笑著回過頭來:“喏,他知道你來了呢!”
話才說完,李珣隻覺得胸口一悶,一聲低低的冷笑響了起來,詭秘低回,彷佛從他心底深處升起,隨著血液蔓延到全身。
李珣駭然失色。
就在這刹那間,他胸前的玉辟邪“嗡”地一聲發出了震鳴聲,這一聲輕鳴,當真是前所未有,錚錚然、淡淡然,似濃似淡,也是從心底升起,貫穿全身。
李珣的神智也在這一聲震鳴中恍惚了起來,朦朧中,他似乎回到了坐忘峰,在那水霧密布的溫泉邊,聽著水霧裏環佩交擊的清響,看著那一位容姿清雅,Qī.shū.ωǎng.從容恬淡的佳人,從迷霧中走來。
一聲清吟,一切的景象在刹那間破碎,化成千百塊碎片,四濺飛射,終歸於無。
他大叫一聲,猛地清醒過來!
就在他眼前,一位姿容毫不遜色,卻又風韻迥異的佳人,正用興致深厚的眼神,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
李珣像是從仙境一直落到九幽之下,隻覺得遍體都是冷汗,不過是一個恍惚,身上的衣服便如水洗了一般!
他心有餘悸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陰散人用手掌輕擊拂塵,微微而笑:“你師父和跟你打個招呼,僅此而已。”
“招呼?”
李珣撫了一下胸口,忽覺得一貫清涼的寶玉,此時竟有些溫熱,拿出來一看,上麵竟出現了數道淡淡的血紋!他先是一驚,但看到這些異樣的紋路正以可目見的速度迅速消失,這才又放下心來。
“可憐了他那一滴精血!”
陰散人莫名其妙地說出這一句話,擺了擺拂塵,繼續前行。
李珣卻是出奇的虛弱,兩腳像是踩在了棉花堆裏,高一腳低一腳地跟了上去。
就是這麼一耽擱,王府內院總算先一步得到了消息。有一行人提著燈,從一邊的側廊處轉出來,和兩人打個了對眼。
李珣心中又是一窒,當頭的不是他父親李信,又是誰?
李信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怒,步伐也不急不緩,始終如一,走到距二人三步遠處,這才招呼了一聲:“國師安好!”
陰散人拱手還禮,看上去比對隆慶還要多了一分敬意:“王爺身體康健,也是好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