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深如海,百姓莫進來。做為帝國皇權的象征,此地絕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所能涉足,那些平民布衣,也隻能望著高高的朱紅院牆,憑空想象這人間勝地。
對平民的想法,李珣是感覺不到的。在幼時,他也是幾個藩王子息中,較受寵的一個,幾乎每日都出入禁宮,所用名目多是太子伴讀之類的,這地方,也不知來過多少次了。
而今日再次踏進來,他卻不是以王府世子、皇家血脈的身分進入,而是以一個道童的身分,托“師尊”的麵子,才得以深入其中。
十年風水輪流轉──這奇妙的感覺,始終繚繞在他心頭。
勤政殿、養心殿、秀心園、未明湖……
一個個熟悉至極的景象,在他眼前流過,十年不見,這裏卻未有變啊……或許唯一有變化的,就是路邊太監宮娥的眼神吧!
尊崇、敬畏,甚至是恐懼的眼神,包裹在他周圍。
當然,他也明白,這目光的流向,大部分還是在他身前兩步處,那一位閑適而行的女國師身上。
這位女冠今日又換了另一身打扮,頭上通心白犀簪,自兩端垂下一對天蠶絲帶,隨風飄動,身上披著一件玉色道袍,將其修長有致的身材,襯托得更為出色。
道袍之外,則是一層輕紗般的透明罩衣,便如同天上淡淡的雲氣,隨風拂動,直有飛升而去的感覺。
這其中,少有國師的雍容高華,卻自有一番不為外物所動的孤高灑脫。看著她行雲流水般前行,李珣跟在後麵,竟生出一絲高山仰止的念頭來。
而他這種心思,也絕不過分!
三大散人之一的陰散人,便是放在通玄界,也是與三十三宗門宗主平起平坐,甚至更高一品的絕代高人。
李珣發覺,他和三大散人似乎特別有緣──他受血散人的脅迫,與玉散人麵目相似,又被陰散人收了做隨待的道童,恐怕這也是通玄界千年以來的頭一人了!
而同時,李珣心中還存著一個疑問──京城中,可不僅僅隻有一個陰散人啊!在這小小的京城之中,以她行事的高調,那位仍隱在暗處的血散人,難道就不知道?
如果知道了,那會是什麼後果?
王見王?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轉了一下,又消隱下去。此時,兩人已繞過未明湖,來到此行的目的地──信雅亭。
“國師,你可來了!”距亭子還有數十步遠,亭子裏便站起了一個胖子,他身材頗高,站在那裏,便如一堵牆似的,隻是說話聲音,卻中氣不足,顯然身體並不如外表所見的那麼壯實。
看他一身明黃色龍紋服飾,李珣知道,這便是隆慶帝了。
“他更胖了,也更顯老態了。”
李珣暗自歎息了一聲。
九年前他離開的時候,隆慶帝已經是個胖子了,但因正值壯年,身體還算結實,滿麵油光,聲音宏亮;而如今,他臉上光澤黯淡,嗓音嘶啞,皺紋更是毫無顧忌地爬了滿臉,四十餘歲的年紀,如此情態,絕非善事。
便在隆慶帝說話時,兩人已來到近前,陰散人何等高傲,麵對這俗物,隻略一點頭,便算行禮了,隆慶帝也不見怪,反倒是執禮甚恭。
察言觀色乃是李珣所長,見陰散人如此,他自然明白自己該如何應對。
當隆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不言不語,隻是拱了拱手,臉上漠無表情。
越是這樣,隆慶越不敢輕視他,便轉向陰散人問道:“國師,這位是……”
陰散人微微一笑,回應道:“這是我的師侄。姓李,陛下喚他李道人便是!”
這話其實頗為不敬,但隆慶並不生氣,反而向李珣笑道:“這位道兄與朕卻是同宗,朕已師事國師,與道兄便是同輩,卻不知道兄貴庚?”
李珣微帶憐憫地掃了他一眼,這還算是大周天子,九五之尊嗎?對一個來曆不明的道人,竟自降身分,以兄事之,這般形象,又怎能籌謀疆土,統禦萬民?
心中雖是這般想法,臉上卻依然不動聲色,淡淡地應了一聲:“七十。”
這話說得好生精采,隆慶帝聞言便是一驚,臉上略有疑色,但旋即被喜色所取代:“道兄駐顏有術,外表卻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李珣抽動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其實,他也確實忍不住想笑,雖然修道之士駐顏長生,不過等閑事耳,可隆慶身為一國之君,難道就沒有半點分辨是非的能力?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竟能如此戲耍他……
大周朝完了!
隆慶自然不知道李珣心中是如何想法,他對李珣表現得極為親熱,還上前挽住了李珣的手臂,請他入座。
李珣極快地向陰散人那邊一瞥,見她笑吟吟地沒什麼表示,便安心了,隻不過,在入座之前,還是向那邊行禮示意。
陰散人這才走過來,向隆慶道:“我這師侄,修為雖然還不到家,但對養生之道,卻已頗有造詣。隻是他為人孤僻,不善交際,還請陛下見諒……”
聽到“養生之道”這幾個字,隆慶的臉上已放出光來,望向李珣的目光,又有不同。
李珣見到他這種反應,心中也是一動,再看隆慶時便留了幾分心思,一望之下,心中便明白了這皇帝的想法──“原來是有求於人啊!”
看著隆慶已虛不受補的身子,李珣也開始估計這人僅有的一點壽命了。
隆慶還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已在心中對他敲響了喪鍾。
他目光熱烈地看過來,極其誠懇地道:“朕近年來極重養生,對丹道也有所涉獵,可惜雖有名師,卻因資質駑鈍,未能窺至堂奧。道兄此來若有閑暇,還請多多指點,朕必有重謝!”
“就這五內皆空的身子,還想修道?”
李珣心中不屑,忽又憶起,眼前這男子,正是他的至親伯父。血脈聯係,最是微妙,一時間,他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但在臉上,他的神情卻保持得頗好,隻在不經意間應了一聲,矜持中自有一番世外高人的傲氣。
當然,他是絕不會這麼容易就過關的。在隆慶的殷殷勸酒下,他也露了兩手“仙法”,這卻是陰散人昨日教給他的小把戲,又用了一顆靈丹,給隆慶服下,更使其信服不已。
在小宴進行時,李珣一直在觀察隆慶與陰散人之間的神情轉換。看得出來,對陰散人這樣的絕色,隆慶必定是有想法的,但這本能的色欲,卻被深深地隱藏在恐懼之後──想必他應是吃過虧了。
也隻有這樣想才合理,這陰散人是何等人物,若被這俗人占了便宜,可真是要大大地丟臉了。
行酒數巡,隆慶的肥臉上已閃露紅光,隻是這光澤顏色不正,顯示出他糟糕的身體狀況。
李珣正嗟歎時,忽聽得隆慶道:“國師,朕這幾日依國師所授的‘龍虎固陽法’勤加修煉,覺得有些進境,此時還請國師一觀,看朕火候如何?”
陰散人聞言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內修之法,貴在穩固,陛下不過修行數月,那火候,自是不到的。”
隆慶聞言露出失望之色,旋又問道:“那還要多少時日?”
“有靈丹固本培元,陛下修行的速度已遠逾常人,照此進度,約莫還要半年光陰。”
隆慶胖臉一皺,叫了一聲苦:“國師,朕的毛病,您是最清楚不過。這三個月能撐下來,已是難能可貴,哪還能再撐上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