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的模樣,陰散人隻是微笑不語。
隆慶在那裏埋怨了好久,忽地眼前一亮:“對了,還有國師的仙丹!國師,你那爐先天一氣丹,要到何時才能煉製完成啊?”
陰散人淡然應道:“總要在年關前後吧。待各方貢品進京,便可從中擷取上佳藥材,開爐煉丹了。”
李珣心中卻是一動,煉丹?不會這麼簡單吧!
“年關?這不就隻剩一個月了?好,好!”
隆慶登時心懷大暢,臉上紅光更盛,向兩人連連敬酒。陰散人隻飲了三杯便不多飲,而李珣卻因心中有事,還有宮廷禦酒的醇香,多飲了幾杯,雖無醉意,臉上卻顯出一抹紅暈。
他本就俊雅端秀,雖由青吟晦減容光,卻依然保有一定的水平,此時紅暈上臉,自有一番平日未見的光彩。
隆慶忽爾見到,竟為之一呆,且笑道:“道兄這麵目,似曾見過,莫不是我們前世有仙緣在此?”
李珣聽得背上一陣惡寒,心中又自生警惕,他的麵貌,與父親兄弟有些相似,即使長大成人,加上容貌改變,但有些細枝末節,或許還保存下來。
讓這昏庸的皇帝知道也沒什麼,但若讓陰散人知曉,連著蘿卜拔出泥,那血散人的事,恐怕就會瞞不住了。
想到心口處那要命的“血魘”,他便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越是這樣,越感到陰散人看他的眼神有些變化,思及那可怕的後果,他一邊緊張,一邊也急速動著腦筋,思考如何將這一個突然的危機度過去。
便在此時,一個小黃門斂步走來,在亭前先向陰散人行了一禮,才趨上前來,對隆慶道:“陛下,外麵王爺大臣們已等候多時了。”
隆慶瞪了他一眼:“蠢材,朕正向國師討教仙術,哪有聽那些人聒噪的閑情!去,就讓他們在那兒候著!”
那小黃門滿頭冷汗地躬身告退,卻被陰散人叫住:“朝廷事務,不可小覷,陛下且去應付朝政。我與師侄,也要去準備煉丹之事,至於諸般材料,還請陛下多費些心思!”
隆慶不敢相攔,隻能應聲道:“那是一定、一定!”
陰散人不再說話,當先起身告辭,李珣自然緊隨其後。臨去前,他用眼角餘光掃了旁邊一眼,隆慶正恭敬地站起身來,目送他們離開。
兩人在園林中徜徉漫步,李珣低著頭走在後麵,腦子裏總是閃著隆慶那恭順異常的胖臉。
前麵陰散人忽地開口道:“是不是不習慣?”
“啊?”
“你不過十七八歲,修道也才十餘年,想必還不習慣這人間帝王、真龍天子,在人前這般恭順的樣子吧?”
“啊……”
李珣還真找不到什麼可說的。陰散人這句話,卻也將他的心事料中大半,或者還要再加上些兔死狐悲的感覺吧。
“看來,你心裏還算不上是個修真之人。”
李珣從未想過,陰散人還有與他說話談心的興致,在這樣的情形下,就是一點細微的變化,都別有一番味道在其中。
可惜,陰散人那點興致,也僅僅夠與他談這麼幾句話,說完,她也就沒了下文。
這時候,前麵有一行人走過來。
李珣漫不經心地抬頭,而下一刻,他的身體便整個僵硬了──當先帶頭的那個,一身華貴的紫蟒袍,頭戴黃金發冠,龍行虎步,氣度比同行之人高出何止一籌,是在任何時候,都不會也無法忽視的那類人。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張似曾相識的國字臉上,仍是不苟言笑,不怒而威,在這近十年的歲月中,縱或有些痕跡烙下,但那種感覺,卻一點也未變!
這人正是他的父親──福王李信。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臉上時,對方同樣用目光回敬,卻隻是一掠而過,很快便將注意力放在了陰散人身上。
李珣心中一堵,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隻見李信唇角處溢出一絲微笑,向陰散人微一施禮道:“國師安好,與皇上談完了?”
陰散人淡淡地應了一聲,卻是不怎麼願意搭話的樣子,李信也不見怪,又把目光移到李珣身上,這讓他的心髒不爭氣地急跳了兩下。
“這位是……”
陰散人將先前唬弄隆慶的話稍做改動,又說了一遍,隻是這能讓隆慶深信不疑的話,放在李信這裏,便不知有幾分作用了。
從李信臉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陰散人也不怎麼在乎;倒是李珣,手腳有些發麻,幸好臉上表情的僵硬與冷硬本就分不太清,這才沒有出醜。
他眼看著李信向他點點頭,側開身子,讓後麵的官員與他們打招呼。明知現在絕不能露出半點異樣,可是,目光卻根本不受控製,總是跟著李信打轉。
直到另一個人出現,他的注意力才轉移了過去。
那是一個比他還要小上幾歲的少年,個子比周圍的成年人要矮上一個頭,他一直跟在李信身後,被李信魁梧的身體擋著,並不引人注目。
而當李信側開身子,才讓他身形顯露出來。
他穿著一身青色繡竹紋的袍服,頭上玉冠,綴著明珠數顆,襯得他華貴無比。臉上雖稚氣猶存,但一雙眼睛,卻冷澈得有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探不到底。
看著他臉上依稀熟悉的輪廓,李珣不知怎地,猛打了一個寒顫。
或許是那少年感覺到他的目光,也向這邊看來,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些許的好奇神色,但一雙眼睛,卻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放過。
看著這少年,李珣像是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就像是還在王府中,從未接觸過真正強權的自己。
輕輕地將胸口中積鬱的冷氣呼出來,李珣恢複了冷靜,迎著那少年,他眼中冷芒一閃,當即使少年忙不迭地避開目光。
“還太嫩了……”
在心中下了一個評語,李珣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但幾乎就在同時,他背後一涼,頸上的汗毛也為之倒豎。
李珣的脖子僵硬了起來,即使不回頭,他也可以感覺到,陰散人那已是興味盎然的目光。
完蛋了!
朝野上下,誰都知道皇帝眼前的紅人,就是那個有傾城傾國之美貌,又有深不可測之法術的女國師。
皇帝對她的待遇,單從賞賜的宅第中便能窺見一二。
平日裏朝廷所封的,多是居於京城附近的道觀,而唯獨對陰散人,是由皇帝欽點府第──京城七大名園之一的靜園,乃是已告老回鄉的老相爺在京城的故居。
不過,雖然居所不凡,但國師平日裏,也並非如何豪奢,偌大的國師府中,數百名下人已被辭退了七成,隻有數十人負責灑掃清潔,平平淡淡地過活。這所大宅子,也顯得清幽古靜,透出了些仙氣來。
隻不過在李珣眼中,走在空曠的院落裏,聽著自己腳步的回音,這感覺也太陰森了些。尤其是在他知道,這重重的院落之後,有一個無異於地獄妖魔的可怕人物在等待的時候──陰散人,大概是通玄界三百萬修士中最難以摸清的人了。
她名列三散人,是通玄界赫赫有名的邪魔。可與玉散人的好色、血散人的嗜殺不同,她是因怪異莫測的行事,以及常人無法忍受的殘忍性情而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