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京城中,東城多是達官貴人、王公貴族的居所,城區最繁忙的時段,是每日早朝之際。在天光未亮之時,便可見到這城區之內,車如織、轎如流的盛況。
侍郎讓路給尚書,尚書讓路給宰相,宰相讓路給王爺──在紛繁的車流下,總有一些這樣的規律在運作,讓繁忙的城區,紛亂中又顯得井然有序。
李珣縮在牆角的陰影中,冷冷看著這一切,他距最近的車輪不過五尺之遙,然而,車子兩邊的精銳武士,卻根本沒向這裏看過一眼,便是看了,也隻會見到一團再正常不過的高牆陰影。
明心劍宗的禁紋之術,用在這些凡人身上,也算得上是明珠暗投了!
這波車流經過小半個時辰才散了個幹淨,李珣這才站起身來,窺準方向,貼著牆角走了過去,高牆大院的陰影就是他最好的掩護。
他無聲無息地走過幾條街道,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一直圍繞著他,童年似是而非的記憶給他造成了一些困擾,但是,一炷香後,他終於來到了目的地──福王府。
這是當今皇帝賞賜福王的京城宅第,在整個東城,亦是數一數二的豪華,單是大門前昂立的家奴,便能讓膽氣不足的人矮上半截。
“回來了……”
遠遠看著福王府的大門,李珣心中百感交集。但所有的感覺,都隻翻起了一點浪花,便又沉澱回心底。
在生死關頭,想這些東西總顯得無稽!
驀地,他皺著眉頭停了下來,他並不是為那看門的家奴煩心,而是體內忽地生出的不適感,讓他心中凜然。
血魘動了!
距每日血魘噬心的時間還有兩個多時辰,它竟開始有些躁動!而且,這還是在玉辟邪的壓製之下!
李珣甚至有種感覺,血魘好像“活”過來了!
它似乎是與外界的某樣東西發生了共鳴,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這突然的變化,讓李珣的頭皮為之發麻,他想也不想,回身就向外逃去,一直跑出了七八條街才停下來。
血魘又恢複了正常。
李珣撫著胸口,說不出話來。
其實,他的舉動簡直可笑!他此次回來,不正是為了找血散人,赴那十年之約,以解去血魘之苦嗎?事已臨頭,為何還要抱頭鼠竄?
這是因為,一方麵他從來沒有對血散人的承諾,抱著任何信心;另一方麵,此時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悸動!
完全脫離了理智的推演,隻是發自內心對即將到來的結局感到恐懼。
他再望向福王府,也不知是否錯覺,他感覺到,在漸露的晨光中,王府上空,被一層血色的薄霧罩得嚴嚴實實,裏頭似乎有無數的冤魂正在撕扯嚎叫。
他打了一個寒顫,再看時,卻隻見到了初生朝陽發出的淡淡紅光。
即使是這樣,他也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積聚出的些許勇氣,在那一刻煙消雲散。
他像逃難似的,衝向了遠方。
今年的雪來得特別晚,直到冬至的前幾天,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降下來,整個嵩京都被埋在雪裏,氣溫飛降,京都南城的大街小巷,也不知凍斃了多少乞丐。
若在平日也就罷了,找幾個差官收拾一下,就近扔到城外即可。
隻是今日,卻絕不能如此輕率。
天還未亮,京兆尹便親自率隊,配合金吾衛,便如同撒網捕魚般,將整個南城從頭到尾掃了不隻三遍。
遇到凍斃的死屍,立時拖到城外,細細掩埋。見到一些江湖人士、桀驁之輩,二話不說,便下手拿人。不過兩三個時辰,偌大的南城便被清理得如皇城一般,而且戒備森嚴。
但凡在街上遊蕩的閑雜人等,全被衙役們帶回大牢收押,至於平民百姓,也被金吾衛堵在家中,不能隨意出行。
這是……皇帝出遊嗎?
李珣站在陰影中,做了個猜測。記憶裏,似乎也見過這種場麵,估計一下日子,明天便是冬至了,想來應該是皇帝要前往南郊祭天吧!
人間界祭天之儀,是何等莊重,即使是九五之尊,也要早早入住南郊行宮,焚香淋浴,戒絕聲色,素齋淡飯數日,以示誠心。
隆慶帝倒好,冬至前一日才匆匆前去,在那繁華禁宮之中,什麼聲色齋戒,根本是想都不必想的。
人間帝王的荒唐,已到這種地步了嗎?
但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也隻是一閃而過,自己的麻煩都還沒解決,哪有閑情逸致去管這皇家事務?
現在讓他煩心的是,由於皇帝出行,全城戒嚴,像他這樣沒有路引,身分不明的人,如果碰上了官家,那可是有理也說不清的。因此,他的行動,受到了很大影響。
無奈之下,他隻好和滿城的軍士開始捉迷藏,盡量避開那些護衛嚴密的街道,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裏留連。
自天都峰上的劫難之後,至今已一個多月了。在這三十餘日的時間裏,李珣一直在嵩京中打轉,除了第一天,還想著去福王府碰碰運氣之外,其餘的時間,便都龜縮在南城之內,苦苦思慮著萬全之策。
然而,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萬全之策?
一切策略的根基,都是在雙方實力的對比之上。如果雙方實力差距不大,或可憑謀略彌補。然而,若實力有天壤之別,那根本是蚍蜉撼大樹,縱有千般計謀,又有何用?
李珣和血散人,正是蚍蜉與大樹的差別,無論他怎麼計劃,隻要血散人願意,一隻手指便能撚死他!這樣的差距,已不是謀略所能彌補的了。
李珣並不是不明白這一現實,可是,他現在的心態,純粹像一個賭徒,在輸得隻剩下最後一個籌碼時,押上最不可能的那一格,妄圖把以前輸掉的,全部贏回來。
而支撐他這種信念的,除了已無退路的絕望之外,還有他盡力爭取到這一年的充裕時光──距血散人的十年之約,還有“很長”的時間。
讓過了一隊巡邏的兵士,李珣從街角的陰影中走出來,看著兵士們的背影,臉上漠無表情。
此時,他身上的裝扮已不是那種破爛模樣,這一個多月裏,他也算是生財有道,憑借著高來高去的本事,發了一筆橫財。
人的心理就是這麼奇怪,李珣雖然構不上“君子”的資格,但畢竟也是豪門出身,偷盜之事,向來是被他看不起的。然而,做了初一,便有十五,人們內心的底限,往往隻是一次突破,便再也沒法控製。
李珣便是如此,第一次偷盜,還說得上是無奈之舉,隻是想找些碎銀子,和一件好衣服遮體。然而,當他從偷盜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和好處後,再想把持,卻已是晚了。
不過一月的時間,他便在京城內四處作案,雖然銀兩拿得不多,但往往是一個心血來潮,便直入他人內宅,缺什麼拿什麼,比在自家後院還要自在。
現在的李珣,上下打扮,完全是一個豪門貴公子的模樣,蜀繡錦袍,明珠玉帶,如此打扮,在他童年時,已如呼吸般自然的事,便是現在,也沒有什麼局促之感。
青玉劍被他藏在一個隱秘處,如此便不至於引發兵士的戒心。
在南城轉了一圈,他仍沒有找到一個比較好的落腳點。所有的客棧酒樓等公共地點,都被衙役和兵士查了一遍又一遍,隻要沒有路引或是有效的證明,一律送官究辦。